參州城外,張全義仔細看着賬簿,頻頻點頭。
草原上的後勤運輸,與内地大不相同,張全義也是第一次接觸,覺得挺有意思。
他對錢糧農事挺有天賦的,隻不過運氣不佳,入錯了行,當上了武夫,靠着比别人狠慢慢上位。但再往上時,專業本領差的弱點就暴露了出來,一路蹉跎至今。官越混越小,從檢校司徒、佑國軍節度使、河南尹一路做到了下州刺史,也是沒誰了。
但張全義很有戰鬥精神,不放棄、不服輸是他的優良品質。
上任參州刺史不過數月,就已經将這一城四縣之地的情況給摸了個八九不離十。面對不太熟悉的蕃人百姓,他也制定了獎勵措施,即願意從逐水草而居狀态停下來種牧草養牛羊馬匹的,給予絹帛、農具和種子賞賜。
他将各縣、鄉劃片包幹,定期檢查編戶人口數量,有大增長的給予獎勵,沒啥動靜的當場責罵,一點不留情面。
每裏挑出一農戶,牛羊養得最多、最肥壯的給予獎勵,田間麥苗長得最好的也給予獎勵。
他甚至還有個雄心勃勃的計劃,下半年抽時間了解涼城、善無、沃陽、參合、旋鴻等地的山川河流,看看能不能攢一兩個陂池出來,以便大旱之年解決人畜飲水難題,免得牲畜大量倒斃。
這是個人才!而且充滿熱情和幹勁,讓他遠離武夫這個危險的行業,其實不是壞事,至少不用擔驚受怕了,沒準多活幾年呢——朱全忠那麽好伺候的嗎?老張可不敢這麽想。
“幹草多、糧豆少,參州底子還是太薄。”張全義說道:“楊都頭這仗會怎麽打?”
“兵分數路,帶着牛羊、大車、馬匹,沿途放牧,接戰之時上馬厮殺。如果能一下子摧垮敵軍,便往下一處進發。若不能,散開放牧,養好膘後接着打。”張全恩回道。
他其實還是懂一些草原上打仗的規矩的。但也沒親眼見過,而是讀史書讀來的。
當年五胡南下,互相征伐。打一陣子之後,馬兒跑得瘦脫了形,不得不找個地方放牧,養好膘後再戰。有時候甚至上午打仗,下午便不打了,各自去牧養馬匹。
用糧食喂養是一種快速恢複戰馬體力,提高其持久作戰能力的好辦法,但有時候找不到那麽多糧食,這就沒辦法了。
在大草原上的話,因爲飲水、補充鹽分、牧草榮枯等因素,也不可能把所有人、馬、牲畜都聚在一起,除非那兒恰好是一處水草特别豐美的地方,比如旋鴻池、鹽池(岱海)等。
楊悅帶新泉、飛熊、金刀、黑矟諸軍四萬多人,以及各部落丁壯八萬,定然要兵分數路,不然前面走的牛羊馬匹把剛長出來的牧草吃光了,後面的部隊隻能吃沙子。
“十餘萬人不會全都上陣厮殺吧?”張全義又問道。
“不能。”張全恩道:“便如中原打仗要征發夫子轉運糧草一樣,草原打仗,也要有人紮營、取水、鍘草、做飯、放牧、修理器械。我估計楊都頭還是以飛熊、金刀、黑矟三軍爲核心,征調部分蕃人輕騎護衛上陣厮殺,大部分人還是伺候這些戰兵。”
話說夏軍在草原上的套路基本已經成型了。
職業武夫組成的騎軍充當一錘定音的核心精銳主力,大量征發蕃人輕騎做炮灰,混合搭配作戰。
以黑矟軍爲例,一萬騎馬重甲步兵,一般會給他們配個數千乃至一萬蕃人輕騎,一起行軍。遇到敵騎之時,輕騎先接戰,打得過就追殺敵人,打不過就退回來,讓這些重甲步兵保護,他們有強弓勁弩,正面作戰能力也強,敵人一般不敢硬來。
這其實就是後漢的建軍思路。他們在草原上以具裝甲騎爲沖殺主力,内附鮮卑、烏桓部落的牧人充當輕騎,直接殺向敵人的遊牧地,抓他們的老弱婦孺和牛羊,屢試不爽。
所以,一個部落遊牧的具體位置是高級機密。敵人一般隻知道個大概位置,但草原茫茫,知道大概用處不大,位置一定要精确,最好有帶路黨。一個部落放牧的時候,如果看到敵對部落在附近偵察,一般都要立刻轉移,暴露了位置是十分危險的事情,往往一個突襲就完蛋了。
後世滿清靠着大量蒙古帶路黨,突襲蒙古人的遊牧地,八旗重甲步兵一打一個準,搞得林丹汗不斷跑路,狼狽無比。
“準備兩萬斛糧豆,用馬車送往柔州。”張全義下令道:“州裏暫時隻能拿得出這麽多了,楊都頭當不會怪罪,二弟親自押送。”
“好。”張全恩一口應道。
“帶上團練副使韓将軍一起走。”張全義又吩咐道。
朔方軍邊郡一般會設團練使一職,比如孫霸之子孫進德就當過鄯州團練使。參州亦有團練使,爲新近調任汝州刺史的韓建之子韓從允。
張全義、韓建都是刺史,但差别可大了。在這一點上,他還是拎得清的。韓建,先後當過會州、鄯州刺史,聽聞将地方上打理得井井有條,甚得夏王賞識,說不定哪天就升上去了。
如果不是韓從允已有妻室,張全義甚至打算嫁女給他。不過年齡最合适的長女晚露不在身邊,坊間甚至有傳聞,晚露已經叫夏王父親了,老張遂熄了這個心思。
老張鎮蔡之時,聽聞商州刺史成汭亦擅長經營地方,最近打聽了一下,得知上月便出任奉國軍節度副使,開始治理蔡州,讓他的心緒甚是複雜——奉國軍節度使則是李唐賓,看樣子與高仁厚一樣,因戰功而得賞,但或許打得不夠漂亮,隻得了這麽一個小藩的帥位。
六月十五日,張全恩、韓從允二人押着兩萬斛糧豆離開了涼城,往柔州而去。
張全義則去了沃陽、善無二縣,查看當地的農田水利情況,工作的積極性非常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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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州理所集甯縣幾乎成了一個大号貨物集散地。
第一批人馬已經東行了,第二批人馬準備出發,金刀軍使楊亮作爲指揮使,今日就是他們的行期。
柔州土城内外駐紮了不少步兵,主力是來自新泉軍的5500步騎,另有來自關北的數千土團鄉夫。
柔州以西,勝州更是集結了大量人馬,主力是麟州楊家帶過去的數千子弟兵。
“楊都頭到哪了?”楊亮随手将馬車上的麻繩紮緊了,問道。
“回軍使,應快到大甯了。”說話之人聲音洪亮,孔武有力,赫然便是陝州院的前教練使劉捍,現在是金刀軍都虞候。
大甯在今張家口萬全區,其實不遠,兩百餘裏罷了。楊悅親率飛熊軍一萬六千騎及河西蕃部三萬人,一路疾行撲過去,目标直指黑車子室韋,此謂南線。
黑矟軍使夏三木領一萬騎馬步兵及六大巡檢使部落三萬蕃騎,走中線,直撲後魏懷荒鎮舊地(今張家口張北縣附近),那裏生活着部分陰山鞑靼及依附李克用的雜胡部落,此謂中線。
楊亮率金刀軍一萬騎馬步兵,外加隴右蕃部兩萬人,走北線,迂回攻濡源。
濡源即濡水之源。後魏孝文帝太和中置禦夷鎮,爲六鎮之外的第七鎮,鎮城在獨石口塞内,沽水東岸,今赤城縣北六十多裏。
禦夷鎮就是用來鎮壓濡源的胡人的,從名字就可以看得出來。如今這塊土地上生活着依附李克用的室韋、奚及一些雜胡。
三路出師,十餘萬人,浩浩蕩蕩,威風凜凜。必然會引起李克用的不滿,甚至要行經他的地盤,後果很難說。
楊亮對此其實有些自己的看法。
他認爲朱全忠已是死狗一隻,在這個局勢下,河北、河南諸鎮怕是又要演當年聯合對付朝廷的舊事,即各種合縱連橫,各種兩面人,各種出工不出力。既如此,是否要過分刺激李克用,令其痛下決心,與夏軍爲敵?
李克用幫陰山鞑靼對付柔州契苾部,你派人反擊,當時是正确的。可時過境遷,梁人十萬精銳盡喪于許州,中原局勢大變,這個時候還這麽搞,是不是有問題?
不過目前并沒有接到取消作戰計劃的命令,這意味着一切繼續。楊亮是武人,自然要無條件執行命令,因此他隻能收起疑惑,率軍出發。
辰時三刻,一眼望不到頭的馬車駛離了柔州集甯縣,車上滿載各類物資以及糧食——人不可能一直吃肉,尤其對中原軍士而言,粟麥也是必需的,故随軍攜帶了一批。
隴右蕃人驅趕着牛羊馬駝,行走在馬車兩側,遠遠望去,幾乎填滿了整片山谷。
來自鄯州安人軍的三千吐蕃輕騎爲先鋒,天還沒亮就出發了。
“走吧!開弓沒有回頭箭,此番出師,非得狠狠殺一番才行了。”楊亮招了招手,親兵牽來一匹少見的黃骠馬,翻身騎上之後,奔馳在了草原之上。
副使張歸霸做了一番簡短的戰前動員,一萬甲士沒什麽廢話,将器械、甲胄置于馱馬背上,然後騎上乘馬,分批前出。
目标:故懷荒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