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時分,蕭符督促着手下的輔兵,挨個營伍分發蒸餅。
“蕭大夫請留步。”康延孝咳嗽了下,說道。
蕭符讓手下文吏繼續督促分發食水,自己留在康延孝帳内,找了張馬紮坐下。
“蕭大夫,事到如今,可不許打馬虎眼了。可有脫身之計?”康延孝問道。
蕭符沉默了一下,道:“此事正要康将軍出力。”
康延孝等的就是這句話,追問道:“如何出力?”
“康将軍能籠絡多少人?”
“百十人還是有的。”
“太少了。”蕭符歎道:“可能以此百人爲骨幹,大聲鼓噪,裹挾更多的軍士參與進來?”
“有點難。”康延孝說道:“龐都将還是有威望的。軍中又有傳言,邵樹德欲将降兵盡數發配陰山、沙碛、青唐。窮山惡水,盜匪橫行,再也無法與家人相見。軍士恐懼,壓下心中不安,欲與夏兵死戰。”
“這股死戰之志,我看不是很牢靠。夏兵猛攻一番,可能就洩掉了”蕭符說道:“朱友恭是什麽想法?”
“我看他還猶豫不定。”康延孝說道:“這會正在巡營呢,勤快得很。此人對梁王還是有感情的,畢竟當了這麽多年義子,一朝回複本名,背棄梁王,定然爲天下人唾罵,怕是不太敢。”
“我怎麽覺得他功名利祿之心甚重?”蕭符疑惑道。
“此不假,但他還在猶豫也是真的。”康延孝說道:“而且他似乎感覺到了軍中暗流湧動,這會正帶着親兵巡視各營,與将士們同吃同睡,擔心他們作亂。”
“朱友恭也是有本事的,名爲義子,實則奴仆,爲何想不開呢?”蕭符歎道。
康延孝也不好說什麽了。
人和人是不一樣的。如果世上每個人都隻從利益角度出發,那就太好判斷他們的取舍了。但事實上不一定。朱友恭,肯定談不上梁王的死忠,但爲義子之名所累,還沒下定決心。相信随着局勢的變化,他最終會做出斷然決定的。
“先不要輕舉妄動,看看明日局勢再說。”蕭符坐了一會,便準備離開了,臨走之前說道。
“也隻能這樣了。”康延孝點頭道。
這一夜,龐師古、朱友恭都沒睡好覺。前者憂心軍士作亂,後者拿不定主意要不要作亂。煎熬之情,可見一斑。
乾甯四年五月初五,對匡衛軍的總攻正式開始。
邵樹德照例登上了高台,俯瞰整個戰場。
經過一夜休整,夏軍士飽馬騰。又有夏王親自督戰,諸軍人人奮勇,個個争先。
堅銳軍、忠武軍擔綱進攻主力,從東西兩面進攻,武威軍從南側佯攻牽制,北面是大片的農田,沒有安排進攻部隊。
“身體好些了麽?”邵樹德拉着王遇的手,問道。
“還斬得動賊人的首級。”王遇笑道。
當然,事實遠沒他說得那麽輕松。自家人知道自家事,疾病正在侵蝕軀體,力量在慢慢流失,王遇很明顯地感覺到,再策馬直沖準備充分的賊人,他真的會死,雖然這會已經離死不太遠了。
“你家二郎聰慧勇猛,跟在世子身邊讀書習武,以後都是吾兒的棟梁。”邵樹德歎了口氣,說道。
世子邵承節身邊有不少“夥伴”,仔細深究一下他們的身份,都很有來頭。比如定遠軍使王遇次子王濟川、故順義軍都虞候李铎次子李逸仙、東都畿汝節度使高仁厚次孫高倫、故天雄軍軍校、武學生李重之子李修等等。
邵樹德承諾跟他打天下的人都有富貴,有恩于他的人也有厚報,多年來一直堅持踐行。
老夥計将來都有爵位賞賜,他們的長子繼承家業,再有一個兒子到世子身邊混個臉熟,将來怎麽也不會太差的。
甚至就連被剝奪了權力的外系将帥,也有好處。
李璠卸任陝虢節度使後,得駿馬百匹、錢三千缗、獠布萬匹的賞賜,邵樹德又給靈州别院、毬場各一,錄其子二人爲官,分任宥州錄事、鹽州司馬。
高仁厚主導洛陽之戰,大獲全勝,因其長子已逝,十七歲的長孫高銑便當上了虢州盧氏令,次孫在世子身邊習武學文。将來世子繼承大位,要用人的時候,這些和他一起成長的勳貴子弟豈不極有優勢?
對于武學生,他就更是偏愛了。圍剿長直軍之戰,天雄軍戰損不小,營一級的副将、虞候若有戰殁者,錄其一子入王府學習。無子嗣的,從族人中挑選一人入王府,另外還從其宗族中選一孩兒過繼繼承香火。
邵承節身邊的“少年軍團”已經有數十人之多了。這些小的每個都能牽出一個老的,集合起來是一股極爲龐大的能量。不然的話,邵樹德在金仙觀玩女人能玩得那麽穩當?王妃把這淫窩一把火燒了都有可能。
前方營寨之外突然爆發出了猛烈的歡呼聲。邵樹德、王遇轉頭望去,卻見數十武威軍士卒登上了牆頭。
不過他們很快就被趕了下來。龐師古調兵遣将,親自督戰,連斬十餘潰兵,終于保住了這段牆頭,将數十夏兵斬殺殆盡。
“困獸之鬥。”王遇笑了笑,道:“攻寨攻得如此輕易,賊人士氣不高。”
“龐師古已存死志。”邵樹德說道:“快了。”
他願意收降敵方官将,但也不是什麽人都收的。像龐師古這種死忠分子,他也沒這份興趣,幹脆成全他好了。
“明後兩天,洛陽行營大軍陸續開至,大王便可移師東進,與朱全忠一會。”王遇說道:“若能擒之,河南之事定矣。”
“我怕全忠不來。”邵樹德無奈道:“觀此人所作所爲,能屈能伸,從不在乎臉面,他多半是要跑的。”
朱全忠這人,臉皮是真的厚。認王重榮爲舅,認朱瑄爲兄,有求于李克用時卑辭厚禮,殺他的時候又翻臉不認人。稱呼魏博節度使羅弘信爲“六哥”,曆史上爲了結盟,女兒十歲左右就嫁出去,死了一個還接着嫁第二個,甚至趁着女兒死的機會派長直軍千人潛入魏州,與羅紹威裏應外合,誅殺了八千衙兵。
這人,就不知道臉面二字該怎麽寫。想釣他過來,怕是有點困難了。
******
斷斷續續的攻城戰持續了一整天,入夜之後,甚至又攻了幾回,這才罷兵。
這一晚,匡衛軍中暗流湧動。
戰殁同袍的屍體、受傷袍澤的痛呼,無一不在折磨着他們不安的心靈。
對死亡的恐懼漸漸壓倒了發配異域的擔憂,軍中到處是竊竊私語之聲,軍官都壓制不住,甚至可能也懶得壓制了。
這個時候,幾乎就差有人振臂一呼了。
龐師古瞪大着雙眼,帶着親兵來回巡視,仔仔細細盯着營内的每一個角落。
一有苗頭,即行誅戮,手段之狠辣,讓人不寒而栗。同樣地,也激起了軍中将士的逆反心理。
梁軍再乖,再聽話,那也是和其他藩鎮比。但他們終究是武人,終究是桀骜的武夫大爺,作亂是他們的拿手好戲,可不是靠嚴刑峻法就能壓住的。
初六一大早,戰事毫無懸念地再度展開。
郭紹賓、張筠、趙麓、趙岩四人卯足了勁,堅銳、忠武二軍知道不能再像昨天那樣攻一陣就潰下去了,今日的攻勢格外猛烈,幾乎超過他們在颍東前線過去一整年的表現。
戰至午後,寨内的匡衛軍已不足六千,滿營都是傷兵,哀嚎不已。
蕭符悄悄溜到了康延孝身邊,低聲密語。
康延孝剛剛從寨頭厮殺回來,正喘着粗氣,聞言靜下心來,默默聽着,時不時說幾句,蕭符連連點頭。
未時,戰鬥愈發激烈,堅銳、忠武、武威三軍屢次攻上寨牆,一些匡衛軍士卒不願死于此地,紛紛從北面越寨而出,逃進野地裏,守軍不能阻。
龐師古剛剛殺退了武威軍,親斬軍校一員,聞訊大怒,帶着一百親兵,怒氣沖沖地趕向寨北。
行至半途,突然一箭射出,正中其脖頸。
龐師古親兵大驚失色,立刻将其團團護衛起來。
“君等頃歲遠征,不見家人,卧冰吃雪,死傷枕籍,又得到了什麽?”
“賊有數十倍之衆,今力不能敵,俱死乎?”
“梁王已逃回汴州,君等還要死戰麽?何其愚也!”
周圍響起了齊聲呼喊,遠近皆聞。
正席地而坐休息着的匡衛軍士們沒有第一時間上去護衛他們的主帥,而是神色一動,默默聽着。
“殺了龐師古,降夏王,我等還能歸家。”
“夏王仁德寬厚,誠信待人,何所疑懼?”
“今身陷重圍,遁将安适?不如降了!”
蠱惑人心的話語越來越多,仿佛有魔力一般,直鑽入人的腦海之中。
“住口!”龐師古的嘴角溢出血沫,用盡全身力氣斥道。
“殺了龐師古,我等便有救了!”百餘軍士持械沖了過來,大聲呼喊道。
“那不是都虞候康延孝麽?他都反了,我等還猶豫什麽?”有軍士看到一身重甲的康延孝沖在最前面,大聲道。
“媽的,幹了!”
“老子早看龐師古不順眼了!”
“殺了他就能回家了。”
“殺啊,苛虐士卒,這種人就該碎屍萬段。”
越來越多的軍士湧了上去,神情癫狂,滿眼通紅。
親兵隻稍稍抵擋了一會,便被淹沒在了人海之中。
龐師古仰面躺在地上,神色悲戚哀傷。很快,無數刀斧遮蔽了天空,幾乎在一瞬間落在了他身上。
梁地重将,就此凋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