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最後一天,春光明媚,百花盛開。李唐賓帶着行營一衆将佐來到了白草原。
白草原是一個有故事的地方。
元和十二年,裴度任淮西諸軍宣慰處置使,屯于襄城東南的白草原。淮西人以骁騎七百邀之,鎮将擊卻之。裴度繼續東行,至郾城,以其爲理所,征讨淮西。
邵承節跟在李唐賓身後,仔細聽着他身邊的将佐說話。
“賊衆大造浮橋,意欲何爲?”
“莫非要撤退?從常理來說,不太可能反攻。”
“會不會眼見着走不了了,幹脆拼死一搏?”
“背水死戰麽?倒不是不行。馬燧馬太尉征讨魏博、成德時能背水一戰,龐師古可以麽?”
“不可小視人家。龐師古爲将多年,激勵軍心士氣的手段還是有的,梁兵也挺能打,渡河而戰并不稀奇。”
“龐師古那本事,我看不咋樣。還沒丁會、氏叔琮、朱珍強呢,如何跟馬太尉比。”
“你這人怎麽厚古薄今?”
“我就這樣,你待怎樣?要不要賭一賭?”
“怎麽賭?”
“你拿個沒生過孩子的小妾出來,我也拿一個,誰赢歸誰,如何?”
“好,賭就賭了!”
“閉嘴!”李唐賓斥了一聲,止住了一幫吵吵嚷嚷的粗坯。
邵承節哂笑。
其實他挺喜歡和武夫們待在一起的,大家說話都很直接,沒那麽多彎彎繞。即便伱貴爲世子,他們說話時稍微注意一些,但情緒上來了,還是什麽話都敢說。
當然武夫們也挺喜歡世子。原因無他,經常一起打獵,炙烤獵物,這感情不就處出來了麽?而且世子挺慷慨的,有胡商康佛金贈了一名西域美姬給他,他轉手就賞給了天柱軍遊奕使楊璨,搏得了衆人的好感。
最主要的,世子一直堅持練武,這才是搏得武人好感的最根本原因。如果整天穿個儒服,看着就不順眼,這樣的人能不能在群狼環伺中接掌夏王大位?沒人敢保證。
“賊兵造橋,我亦造橋。”李唐賓說道:“符存審!”
“末将在!”歸德軍使符存審上前行禮道。
“你遣人至下遊擇地造浮橋,給你三天時間,夠不夠?”
“夠了!末将領命。”符存審大聲說道。
三天時間其實有點緊。你先要找好地方,然後伐木造船,或者把先前造好的船運過去,然後還要固定船隻,非常費工夫。而這還是在沒有人騷擾的情況下,如果有人在對岸射箭,更是麻煩,要花多久就沒準了。
“楊儀!”李唐賓又喊道。
“末将在!”經略軍遊奕使楊儀應道。
“你率部北上,至護國軍大營。我這就遣人通知他造浮橋,橋一造好,你配合進擊。”
“遵命!”楊儀應道。
護國軍在颍橋鎮,由河中馬步都虞候封藏之統率。出征時一萬人,目前還有八千出頭,基本都是步兵。
下完令後,李唐賓繼續看着對岸。
梁軍那邊熱火朝天,士氣看起來非常高,戰意也很強,渡河反攻的意圖非常明顯。但李唐賓就是不信,他就是要渡河試探一下。失敗了也沒什麽,不過就死點人罷了,不心疼,他手裏有的是兵。而一旦證實梁人在搞鬼,那可就有意思了,他不會放過這種機會的。
邵承節默默聽着,品咂其中的意味。
按照父親的分析方法,已知梁賊士氣不振,四面楚歌,加上後路堪憂,可推斷出他們要麽快速撤退,要麽死守待援。
那麽這到底是哪一種呢?或許可以派人試探一下。他能想到這一層,但按照他的本意,多半派一些土團鄉夫過河試探。可李唐賓卻下令歸德軍這種主力部隊過河,已經可以算是精兵強将了,爲什麽?
他想了想,若有所悟。這就是經驗吧,該多學學。不過,還是沒有親自上陣沖殺來得痛快。如果可以,他願率三千骁騎親自過河,抵近查探。一有機會,就殺他個天翻地覆。
“煩請世子再回一趟臨汝,押運糧草、箭矢、傷藥而來。”李唐賓又轉過頭來,擠了點笑容,溫和地說道。
“謹遵都指揮使之命。”邵承節行禮道。心中有些遺憾,沒有機會帶兵沖殺了。李唐賓莫不是猜到了什麽?
其餘将佐也紛紛朝邵承節笑了笑。
世子雖然披甲佩劍,但他的身份是行營文吏,協助糧料使封渭轉運物資,職級着實不高。但畢竟身份擺在那裏呢,此時不客氣點,萬一将來繼承夏王大位,面上可就不好看了。
天空飄過一陣烏雲。李唐賓和邵承節幾乎同時擡頭看了看,要抓緊了。若等到多雨時節來臨,又是一堆麻煩事。
******
已經是後半夜醜時了,營中一片寂靜。
龐師古在親兵的幫助下披上甲胄,最後看了一眼大帳,無聲地歎了口氣。
“走吧!”他揮了揮手,說道。
已經是與夏賊交手以來第二次大撤退了。上一次是在河陽,有水師協助,走得很輕松。而且他們當時并未戰敗,甚至還保持着攻勢。夏賊被壓在幾座城池營壘之内,居于下風。那樣的撤退,自然要容易許多了。
也就北路爲賊包抄,張慎思自己先跑了,導緻一些兵力損失。不過在後續兵馬的接應下,主力還是安然退過了沁水,甚至還打了一次反擊,總體而言沒讓夏賊占太大的便宜。
但這一次是真的很兇險。
追兵士氣高昂,人多勢衆,不會輕易放他們走的。
看命好不好了!
物資大部分都帶不走,尤其是糧食。各營存糧基本都三月有餘,消耗一點補充一點,嚴格按照規制準備的。
撤退的大軍隻帶了月餘糧草,其餘全數留在營内,等到最後一批人離開時再放火,全部燒掉。
是的,大營内還有數百人留守,都是精挑細選的壯士。
匡衛軍成軍多年,一萬人裏邊總有些願效死的勇士,就讓他們留到最後再撤了。
這并不是讓他們送死。事實上龐師古下令将帶不走的糧車、辎重車的挽馬、騾子全部解套,留在營中,供這些勇士逃命時騎乘。
營中還需要制造出有人留守的假象,盡可能争取更多的撤退時間,哪怕隻有一個時辰也是好的。
佑國、匡衛、長劍三軍,齊頭并進,前往許州。
其中佑國軍比較麻煩。他們怎麽撤,龐師古想想都頭疼,距離有些遠了。
匡衛、長劍二軍到許州後,要不要等佑國軍?等多久?這都是問題。
最讓人無奈的是,撤退行迹暴露後,夏賊瘋狂地派出騎軍過河,很可能聯絡不上丁會,消息中斷。
如果佑國軍東奔陳州的話,就要多走幾百裏路,生還的希望更渺茫了。根據最新的消息,邵賊的大纛在陳州左近出現,他是絕對不會放過孤軍東進的佑國軍的。
至于堅銳軍,他們還沒接到撤退的命令,還在營壘之中駐防。
老實說,有點對不起他們。但佑國軍都可能走不了了,哪還顧得上外系的堅銳軍?更何況現在外面的局勢兩眼一抹黑,很難得到确切的消息,有些還自相矛盾。
先到許州再說。忠武軍多新卒,戰鬥力他還沒放在眼裏,當不敢出城邀擊。他們也沒必要攻城,等到長劍軍之後,兩萬人在手,就安全很多了。
屆時,堅銳軍便可以撤退了。零零散散分布在颍水東岸諸多營寨内的土團鄉夫也可以撤走。他們的撤退定然是一場災難,但沒辦法了,龐師古還沒自大到在如此惡劣的情況下,還能全須全尾撤走。有的人,注定回不去了。
“長劍軍動身了嗎?”臨走之前,龐師古下意識問了一句。
“按照計劃,他們剛入夜不久就動身了。”都虞候康延孝回道。
長劍軍在南邊,離他們大概一天的路程。堅銳軍在北,差不多也是一天的路程。
長劍軍是嫡系,比匡衛軍還先走幾個時辰,但預計還是會比他們晚到許州。這一趟,算是匡衛軍打先鋒了,龐師古親自坐鎮,一定不能出問題。
“那就好。”龐師古點了點頭,突然又問道:“許州有沒有夏賊?”
康延孝語塞。
這個問題如何回答呢?忠武軍反水,陽翟那邊的武威軍多半可以南下,許州有夏賊的可能性極大。屆時前有堵截,後有追兵,一個不好就是全軍覆沒。
康延孝異地換位思考,他來指揮夏軍,定然也是這麽做。
“而今打探不到消息。”康延孝說道:“都将,須得做好厮殺的準備。”
龐師古點了點頭。
這一趟撤退,極其兇險。但不走也是個死,隻能搏一搏,看看運氣如何了。
營中傳來了刁鬥聲,留守的軍士仍然在一闆一眼地執行着營規。
馬兒被封了口,軍士們也面色凝重,緊閉着嘴巴。所有人都輕手輕腳的,避免弄出過大的動靜。
颍水嘩嘩流淌着。春水泛濫,河水湍急,泥沙俱下,渾濁無比。這大概算是唯一的好消息了,增加了夏人渡河的難度。
“走吧。”龐師古最後看了一眼對岸。
夏軍的大營内燈火明暗不定,沒有任何動靜。此番撤軍之後,若能保存大量有生力量,将來就還有翻盤之機。說不定,還有機會重臨颍水,一雪前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