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5章 徙流

第705章 徙流

商隊抵達了河内縣郊外。

與之一同前來的,還有許多牲畜,主要是羊,夾雜了一些肉牛、駱駝、馬匹。

爲了給河陽百姓帶來農業生産至關重要的牲畜,邵樹德連商隊都用上了,即通過免稅的方式吸引他們在蕃人那裏購買牲畜,然後一路運到河陽。

其實沒多少牲畜,不過寥寥數百頭罷了。但積少成多,每個商隊都帶一部分過來,長期下來也不是什麽小數目了。

趙成年紀也不輕了。他走進了驿站,與相熟的驿将閑聊起來。底下人則忙着把牲畜寄養到驿站後面的羊圈内。好不容易一路帶來的牲畜,可不能出什麽問題。

“要發大水哩。”驿将斷了一隻手,但精神頭很好,一邊指揮兩個兒子剁肉,一邊抽空和趙成閑聊:“你最近還是别過河了。就待在河内,這裏淹不着。”

趙成遺憾地歎了口氣,道:“還想去趟洛陽呢。”

“别想了。浮橋上全是南來北往的馬車,運糧草器械都快運瘋了。”驿将說道:“洛陽也沒什麽東西了,聽軍中袍澤說,那裏就是一片廢墟。不過也有人說,河南府已經清理出來了好大一塊地方,後面可能要修一些小宮殿,一座甘州回鹘王宮樣式的,一座吐蕃樣式的,不知道黨項樣式的修不修。”

“你怎生連這些都知道?”趙成笑問道。

“都是往來公幹的官将們說的。”驿将不好意思地說道。

驿站,那絕對是打探消息的好地方,因爲來往的人身份都不一般。

二人說話間,外面又下起了瓢潑大雨,兼且電閃雷鳴。

驿将起身,憂慮地看着外面,道:“這雨别下到六月啊,不然夏收就麻煩了。”

懷州的“城市化”程度是非常低的,驿站後面就有大片田地、牧場。

灌渠内的水嘩嘩流淌着,聲音大得吓人。

農人們紛紛穿着蓑衣,高一腳底一腳地踩在地裏。他們扒開了田埂,讓積水流入渠中,然後一路彙聚到陂池内。池水水位很高,非常渾濁,奔騰着流入了咆哮的沁水之中。

沁水之畔,兩艘小船系靠在碼頭上,在洶湧的洪水中飄來蕩去,是那麽地渺小與無助。

“天威難測。”趙成歎道:“沁水都是小事,若大河決堤,則生靈塗炭。”

大河确實要決堤了,不過不是在河陽,不是在汴州,而是滑州。

蔣玄晖親自趕到了河堤之上,神色凝重。

滑州刺史王殷跟在他身後,臉色灰敗。

大水上漲已經半月有餘,堤壩在水潦之下,不堪重負,以至多處破損,河水漫溢。滑州上下大發役徒,拼死封堵,這才沒有大規模決堤。但眼下已經堵不住了,再拖下去,怕是州城難保。

其實早在四月初的時候,因爲連日大雨,河水暴漲,幕府就有人建議要麽決堤,讓河水通過滑州西南的幾條小河洩洪而去,要麽讓衛州放開元和年間疏通的古黃河河道。

梁王躊躇不已,一直拖到了現在。

但現在終究要做出決定了。蔣玄晖領受梁王之令,趕到滑州,令掘河堤,讓河水分洪而去——這會的堤壩,是鹹通四年(863)蕭傲任刺史時修建的,老實說這些年疏于打理,已經不太牢固。

朱全忠這道命令的目的很簡單,保滑州城,不保滑州。蓋因滑州是重鎮,素來富庶,城中有大量富戶,還有軍士、官員家眷,不得不保。至于城外的百姓,那就顧不到了。

“王使君,河流漫溢,堤壩将壞,還是掘了吧。”蔣玄晖說道:“徙其流遠去,保住滑州,但水退之後,再樹堤自固。”

王殷咽了口唾沫。

掘黃河,這種事做了,那可真是遺臭萬年。而且,梁王不親自來,反而派他的心腹蔣玄晖親至,私下裏口述了命令,這是爲何?還不是讓他王殷站出來當這個惡人?爲人唾罵、詛咒?

王殷突然有些後悔。

當年一意逃出河中,妻女落入王瑤之手,爲其所辱。到了汴州後,勤勤懇懇,忠于職守,趁着袁象先出事,好不容易撈了個滑州刺史的職位,如今竟要讓他來掘黃河?

蔣玄晖有些同情地看着王殷,但還是說道:“王使君,猶豫不得了,今日就找人動手。”

王殷木然點頭,随即揚天長歎,下了河堤。

下午的時候,大群軍士、夫役出現在了滑州西南方的河堤處。

滑州西臨大河,堤壩分老堤和新堤。老堤早已損壞,成了黃河河道的一部分。

鹹通四年,因爲老堤經常被水浸泡,容易損壞,于是在東面四裏處修了新堤。也就是說,放棄了這四裏地,使其成爲了黃河河道的一部分,如今要掘的就是這道新堤。

蔣玄晖不想再看了,他直接回了滑州城。

路上經過了幾個村子,村内洪水漫溢,廬舍皆被浸沒,百姓巢舟以居。很多人拖家帶口,往州城而去,惶惶然仿如末日一般。

黃昏時吃罷晚膳後,有随從匆匆走了進來,附在蔣玄晖耳邊,低聲說了好久。

蔣玄晖歎氣。堤壩終于掘開了,洶湧的洪水沖破阻隔,向東而去。

他都可以想象,黃河在此一分爲三,衛州地界的古黃河洩洪河道是一條,但人家兩岸地勢高,問題不大;主河道是一條,水勢已經洶湧無比了;如今滑州許多州縣又算一條臨時河道。

大水漫溢之下,田稼皆害,顆粒無收,百姓漂溺者甚衆,怕不是要死幾萬人!

前隋開皇十八年、大業十三年,黃河兩次大水,每次都死幾萬人——從開皇十八年到大業十三年,短短十九年間,河南、山東黃河竟然五次決堤,讓人匪夷所思,這倆父子對關東老百姓是真的不太上心。

國朝黃河水災最嚴重的一次應該是德宗貞元八年(792),河南、河北、江淮四十餘州大水,死二萬餘人。

這次要死多少人?蔣玄晖不敢想象。

他隻能安慰自己,至少比兵災死得要少。李克用在河北折騰那麽久,百姓亡走、死傷以十萬計,甚至可能有二三十萬,不比水災可怕多了?

滑州,今年算是完蛋了!東面的濮、郓、兖等州估計也不好受,要跳起來罵娘了。

管他呢!天平軍、泰甯軍幹我何事?

……

朱全忠那裏不管洪水滔天,邵樹德這邊則在加緊攻勢。

天雄軍與土團鄉夫輪番攻城,戰事極爲激烈,直到暴雨在此來臨。而此時,南路的定遠軍已經在伊阙關後的龍門驿一帶紮下大營,順義軍則直接向南,比他們稍晚兩天攻占了守備空虛的伊阙縣,算是兩道保險,死死圍住了威戎軍那幾千人。

對這座關城,李唐賓的意見是保持一定的軍事壓力,持續攻打,同時遣人勸降。

邵樹德沒有意見,因爲他也想不出伊阙關守軍還有什麽堅持下去的意義。

從一開始,這對他們而言就是一個死局。

關城不能退,一退就被天雄軍壓下來,追着屁股打。而不退的話,又隻能眼睜睜看着後路被截斷,成爲一座孤城。

當然這不怪威戎軍,也不怪張歸霸,事實上是梁軍整體的潰敗導緻。真要追溯的話,洛陽那場大敗就注定了今日的結局。說白了,洛汝就不該守——可不守又能怎樣?局面似乎更糟。

大勢去矣!

胡真又出場了。他自告奮勇進了伊阙關,并被帶到了張歸霸面前。

雨很大,氣氛還算融洽,至少張歸霸沒第一時間殺了他,還請他喝酒,這就是個不錯的開端。

“夏王打仗,和十餘年前不太一樣啊。”張歸霸眼神飄忽,似是在回憶什麽:“當年在長安東,黃邺的大軍就折在他手裏,唉。隻不過,那時候的夏王,打仗勇猛精進,神臯驿戰孟楷,高陵縣打張全義,三原縣破李唐賓,全都是陣列而戰,一舉破敵,打得人心服口服。怎麽帳下兵馬越多,卻打得愈發小心謹慎了,何故耶?”

胡真仔細回憶了下,也有些唏噓。

同州之戰,朱全忠帳下不過萬把人,邵樹德、諸葛爽、朱玫、伊钊合兵兩三萬衆,不是河東兵就是夏綏邊軍,以多欺少,打得他們找不着北。

張歸霸所說的那場仗,應該是東渭橋之戰了。諸葛爽、邵樹德、李孝昌、李詳四人,大破巢軍,取黃邺首級,張歸霸三兄弟應在軍中,連夜遁走。

“梁王一直想找夏王決戰。”張歸霸笑了笑,道:“此戰若能成,我定率軍沖殺,摧鋒破銳,會一會名動大河的天雄、武威、鐵林諸軍,縱死無恨,輸了也心服口服。”

“兵越多越需謹慎。”胡真下意識爲邵樹德辯解了起來,道:“國朝初年洛陽之戰,窦建德一戰成擒,爲天下笑。若其不急于求成,深溝高壘,以守爲主,再用其幕僚之策,趁虛襲取蒲州,入關中,太宗想赢也非一朝一夕之事。”

李唐初年,河東是真的空虛。幕僚們都建議窦建德不要急于決戰,而是攻取河東,再繞道入關中,聯絡突厥大舉南下,讓李唐首尾不能相顧。奈何一戰送了十萬兵馬,以至于後來劉黑闼在突厥人的支持下于山東、河北轉戰,連敗名将、斬殺唐軍無數,但力量其實已經大爲不足。

張歸霸笑了笑,道:“也對。夏王用兵,穩得很。以今日之勢頭來看,隻要不像窦建德那樣慘敗,穩紮穩打的話,如後周那樣稱帝一方已無問題,進取天下亦大有可能。跟着夏王的元從老人,倒是可以放心了。他們的主公,不是那種浪戰揮霍之人。”

“夏王仁德寬厚,降人隻要有才,亦可得富貴。”胡真說道:“張将軍勇冠汴梁,若能投夏王,富貴勿憂也。”

張歸厚歎了口氣,道:“晚矣,恨未早遇夏王。”

胡真想了想,又笑道:“其實還有機會。”

張歸霸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

“賢昆仲三人皆爲名将。聽聞朱全忠在汴宋募兵,交由令弟歸弁操練,可見信任。歸厚亦統廳子都精兵,骁勇善戰。”胡真頓了頓,道:“若兄弟三人皆投夏王,豈不一時佳話?富貴還用愁嗎?”

胡真這話,若放六七年前,問題很大。蓋因彼時朱全忠威望很高,對下屬的控制力較強,令行禁止,沒人敢廢話,想造反投降也不是那麽容易的。

但現在麽,部隊軍閥化的苗頭已經慢慢顯現。部隊有戰損了,方面大将往往自己募兵補全編制,甚至還組建親軍,比如曹州朱珍、宿州氏叔琮都至少組建了一個都的親軍,朱全忠也隻能睜眼閉眼。

丁會、龐師古、氏叔琮、朱珍四個人裏邊,最老實的可能就是龐師古了,氏叔琮可能也比較聽話,但丁會、朱珍這兩人嘛,以胡真對他們的了解,現在的小心思可不少。

由此也可以看出,君臣之間的強弱不是一成不變的,相反是動态變化着的。說穿了還是威望問題,人與人之間始終存在着博弈。主公一直勝利,形勢大好,那麽威望較高,在君臣博弈之間占有優勢,反之則處于劣勢,不得不讓渡部分權力出去。

“夏王好大的胃口。”張歸霸歎道:“威戎軍六千五百步騎,我帶來的人沒問題,汝州兵、土團鄉勇出身的軍士也沒問題,其餘軍士,在四面合圍的情況下,說服他們投降也不難。不過,廳子都可沒那麽容易降,吾弟怕也難以控制。至于新軍,再看吧……”

張歸霸說投降的難度,從頭到尾都沒提家人,隻談軍士們的态度。

事實上他的長子張漢鼎在汴州做人質,家人則在汝州。在他眼裏,這些都不是投降的障礙。全家死光又如何?大不了再娶妻生子就是了。實在不行收個義子延續香火也行,這都不是問題,問題在于如何說服大頭兵們跟你一起降。

“事在人爲嘛。”胡真笑道:“我就說句掏心窩子的話了,汴州這麽多兵馬、如此多的官将,夏王難道還能全換了不成?不還得大量留用?早降早得利,晚降要吃虧啊。若夏王想千金買馬骨,那不就是機會了麽?”

“洛陽之戰,夏王最大的戰果,便是得了胡大郎你啊。”張歸霸搖了搖頭,道。

胡真大笑。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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