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之時,徐州才剛剛收完糧。
略略有些晚了,但沒辦法,今春大量夫子被征發在外,或做土團鄉夫,或當運丁役男,家中隻能靠老弱婦孺耕田,效率有些低,直到頂梁柱回來,這才匆忙搶耕完畢。
百姓們對武夫很畏懼,但又不得不出門收糧,不然糧食爛在地裏,早晚是個死。
契苾璋大馬金刀地坐在一個樹墩上,看着軍士們挨家挨戶收糧。
田裏還有人在進行着最後的搶收。
一位衣衫褴褛的婦人慢吞吞地走過,左手抱着小兒,手裏提着個竹筐,右手拿着一把麥穗。
看樣子,應該是家裏男人死了或逃了,失去了頂梁柱,母子兩個衣食無着,隻能靠撿拾地裏他人遺落的麥穗勉強過活。
不遠處還有人在哭,徐州本就安定沒多久,氏叔琮剛剛征了一遍稅,夏人、兖人來了又征稅,家中錢糧輸稅盡矣!
契苾璋面無表情,半輩子征戰殺伐下來,連侄子拔野古作戰不利都被他斬了,早就心如鐵石。
徐州諸縣,在他看來是比較困難了。
首先是長達七年的梁徐大戰,徐州百姓大量死亡或逃散。近兩年陸陸續續返回,但已隻有二十餘萬人口。
這次又遭到他們突襲,人員損失極小,但地方的糧食财貨可損失巨大。
飛龍軍八千餘兵,一萬八九千匹馬騾驢,這麽大的胃口,即便他們不胡亂殺人,就這麽一個縣一個縣走過去,征糧滿足自己的消耗,對地方上的破壞都是巨大的。
已經有不少百姓在變賣家什、耕牛、田地,然後拖家帶口,南下逃亡宿、泗、濠、壽、楚等州。
朱全忠苦心整修了兩年的徐州水利、道路、倉城,看樣子效用大減。沒有百姓,這些可就全白費了!
“軍使,新兵都招募好了,一共兩千,都是精壯強悍之輩。”有幕僚前來禀報。
“知道了。”契苾璋揮了揮手,表示聽到了。
在徐州招募新兵,他的主意。
徐州兵源不錯,練武成風。當年龐勳回到徐州,就有很多隐匿在鄉野之中的銀刀都潰兵及盜匪入夥,令其聲勢大振。
朱全忠治徐不久,勢力尚未深入徐州各個角落。他委派的節度使張廷範恢複生産是一把好手,但畢竟是文人,對地方的清理和震懾不太到位,再加上本地駐軍被大量抽調到壽州打仗,地方不靖是可以理解的。
嘩啦啦的甲葉聲響起,頂盔掼甲的朱瑾走了過來,催道:“契苾将軍,該動身了。”
“朱帥安坐,老夫有些話想和你說。”契苾璋讓人拿來一個蒲團,指了指,笑道。
朱瑾有些疑惑,問道:“何事?”
“不知朱帥對夏王怎麽看?”契苾璋問道。
“不錯。”朱瑾淡淡道。
契苾璋哈哈大笑,道:“朱帥果是豪傑性子,然可知大勢之下,人力難以挽回?”
朱瑾臉色一變。
“令兄不願再和朱全忠起沖突了,或已私下媾和也說不定。我也是見朱帥仍然願意與梁賊厮殺,故好言相勸,說一些掏心窩子的話。”契苾璋說道:“當年我不過陰山一酋長,征讨李國昌父子有功,得掌振武軍。我不愛号令一方,威福自專耶?非也。實則大勢若此,不得不低頭,方能保全家族,此爲子孫謀也。朱帥,夏王并鎮十餘,擁兵五十萬,全忠旦夕可滅,不若趁此良機,投了夏王,亦不失富貴。”
朱瑾冷哼一聲,道:“艱難以來,藩鎮林立,天子令将帥牧守一方,以土地傳付子孫,百又四十年矣。夏王欲與全天下武人爲敵耶?”
契苾璋又一笑,道:“也罷,人各有志。朱帥這些日子與我并肩作戰,殺賊良多。又提供糧草傷藥、箭矢器械,搜刮馬騾,功莫大焉。夏王恩怨分明,便是将來……嗯,僅此一功,便可保全家族富貴。”
朱瑾聽了神色一動,不過還是冷笑一聲,道:“武人,還是憑手裏的刀子說話。我殺梁人,亦可殺夏人,夫複多言?”
契苾璋被朱瑾這麽一嗆,頓覺有些無趣,便問道:“今日收集糧草,恢複馬力。氏叔琮已被調動了起來,明日我欲直搗宿州,你去不去?”
朱瑾猶豫了一下,還是道:“有何不敢?”
他就帶了兩千多騎兵出來,泰甯軍諸州還有親族兄弟鎮守,料想應無大礙。他們在梁人腹地攪和得越厲害,梁人就越無法全力對付兖州,這賬他還是會算的。
契苾璋哈哈大笑。
還不是在爲夏王厮殺?朱瑾這人,勇猛狠辣有餘,大局上卻不如他堂兄朱瑄。
這人,不足爲患!
……
杜光乂匆匆趕到了濮州。
他做一副士人打扮,臉色疲憊,胯下馬兒也氣喘籲籲。
身後還有數名随從,都是聽望司或大通馬行的好手,不過他們也累得夠嗆。
魏博羅弘信挺有意思。
他堅決不允許夏軍過境,但對私人往來卻睜眼閉眼,不予阻攔。
這種牆頭草般的操作,是符合魏博上下反複橫跳的氣質的。處在三大勢力的夾縫中,求存嘛,不寒碜,臉算個屁!
進城之後,他們沒有急着與邵倫的人接洽,而是先找了個酒家吃喝,待到天色暗下來,大街上行人稀少之後,才悄悄上門聯系。
已經年逾四十的邵倫看完“家信”之後,頓時紅光滿面,笑道:“杜大夫、劉将軍遠道而來,頗是辛苦。二位都是阿父帳下英才,理應好好招待。這樣吧,我這就遣人置辦酒席,找些伎女作陪,大夥一起盡歡。”
“多謝邵使君美意了。”杜光乂、劉三鬥一起謝道。
杜光乂有幕職,但無品級,他領取俸祿的标準是從五品下的散階朝散大夫。
劉三鬥的身份更見不得光,他也有個武散官身份,即正六品下的昭武副尉。
邵倫找來心腹家仆,低語一番後,衆人又移步書房密室。
“邵使君,某動身之前,大王曾有數語。”落座之後,杜光乂說道。
“請講。”邵倫臉色一正,洗耳恭聽。
既然下定決心投靠,不想繼續待在朱瑄這條破船上,邵倫也知道他的自主權已經相當之小,因此态度十分恭敬。
“大王說,濮州兵馬,須緊握手中。”杜光乂說道。
“阿父所言不錯。”邵倫道:“州縣兵四千餘人,我可一言而決。唯有衙軍賀瑰部五千餘人,屯于雷澤,與梁将劉知俊部交戰,恐難爲我所用。”
邵倫都是實話實說了。他是刺史,但也管不了節度使派來的軍隊。也就本鄉本土的州縣兵,估計還能指揮一二,這也是他最大的價值了。
“第二件事,不得浪戰,謹守門戶,保存實力,以待後用。”杜光乂又道。
“謹遵阿父之命。”邵倫應道。
杜光乂點了點頭:“三者,可與朱瑄虛與委蛇,免得爲其所攻。”
“遵命。”
“四者,若飛龍軍使契苾璋率部北上,可接應一二,提供補給。”
“遵命。”
“五者,若再立新功,大王願将使君之名錄入宗譜。”
邵倫有些驚喜。
這年頭收義子,名字可不一定能錄入族譜。因爲這是一件很嚴肅的事情,涉及到家族财産、權力的繼承。簡而言之,錄入宗譜的義子是有繼承權的,雖然人們一般喜歡讓息子繼承。
“賀瑰這人……”邵倫沉吟了下,一拍大腿,道:“或可拉攏。”
“哦?”杜光乂也有些驚喜,追問道:“聽聞朱瑄帳下大将止有三人,最雄者爲賀瑰,次爲柳存,次爲張從楚。若能說降賀瑰,功莫大焉。”
邵倫笑道:“我素知賀瑰之志,極爲高遠。阿父威震天下,朱瑄與之相比,好似螢火皓月争輝,不值一提。郓州這局面,财窮力竭,士氣不振。賀瑰若想一展抱負,便隻能投阿父。”
杜光乂微微點頭,不過他覺得邵倫可能太樂觀了。
若願意給賀瑰州郡之位,他也相信賀瑰有很大可能來投。若不能,人家在沒有刀斧臨身之前,憑什麽投你?
人和人是不一樣的。邵倫爲了保住權勢富貴來投,可賀瑰連地盤都沒有,投過來有好處嗎?難不成給他一塊地盤?
“邵使君先勿打草驚蛇,免得事洩。”杜光乂想了想後,說道:“待我請示大王之後,再做計較。”
“這……好吧。”邵倫無奈道。
他現在的心情很熱切,一門心思想立功。萬一夏王以後得了天下,那他——
做夢都要笑醒啊!
得立個功,到哪裏去找功勞呢?邵倫陷入了沉思。
杜光乂與劉三鬥悄悄對視了一眼,心下了然。
邵倫這人,也是個利欲熏心之輩。眼看着朱瑄不太行了,就急着跳船。至于爲何跳夏王這艘船,一是夏王聲勢最盛,實力看起來超出朱全忠、李克用一截,另外自然因爲都姓邵了。
當然朱全忠欲收朱簡爲義子,爲何不收李璠?因爲朱簡姓朱,當全忠的義子不算太丢臉,就這麽簡單。
濮州這邊,屬于天降大禮,需要好好維持住,打造爲朱全忠東側的又一威脅。
杜光乂有預感,他可能要長期待在這邊了。
其實也沒啥,既來之則安之嘛。老父在涼州當節度使,但這個節度使能世襲嗎?不能!既然不能,那自己就得多努力,不然杜家日後地位堪憂。靠妹妹女色上位,終究不太靠譜,夏王的椒房金屋之中,才藝色俱佳的女子不知凡幾,一定輪得到你杜家?
濮州,該怎麽着手呢?杜光乂摩挲着下巴,思考了起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