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賊還在長安?”曹州城内,朱全忠剛剛送走了一批客人。
客人來自河北,有成德王镕的人,也有幽州軍閥的使者。
李克用對幽州的征讨很不徹底,瀛、莫二州有百萬人口,實力強勁,但爲了快速穩定局勢,竟然以招安爲主。
可想而知,這種綏靖行爲是要付出代價的。
盧文進、劉仁恭是牆頭草,随時可能背叛李克用,單可及則是莽夫,心中不服氣。甚至于,幽州的高家三兄弟也未必願意長久臣服,一旦出現變故,跳反幾乎是必然的。
快速擴張的後果就這樣,李克用馬上就能嘗到了。
“邵賊平定時瓒、李匡威之亂,在朝中安插人手,視君上如木偶。再過些時日,可能就要行廢立之舉了。”李振說道:“大王,不如移牒各鎮,就說邵賊夜宿龍床,淫辱嫔妃,殘殺諸王,乃亂臣賊子,諸鎮可并力讨之。”
朱全忠坐了下來,仿佛在仔細權衡。
各鎮一起征讨邵賊,困難很大,或者說根本不可能。但壞掉邵賊的名聲,讓天下有識之士對其反感,不再一門心思往長安跑,藩帥們不再給朝廷上供,還是有可能的。
誰讓你把京兆府給團團圍起來了呢?長安出了事,你要不要管?你一管,可就是黃泥巴掉進褲裆裏,怎麽都說不清了。
控制長安朝廷,有好處,但肯定也有壞處,世上不可能存在兩全其美的事情。
“此事可行。”朱全忠說道:“可移牒諸鎮,成不成再說。”
反正又不用付出什麽本錢,卻能抹黑邵賊名聲,何樂而不爲呢?
當然邵賊也可以反過來抹黑這邊,不過問題不大,老朱不怕丢臉,别人也未必信,反正邵賊進長安是确鑿無疑的事情。
敬翔對此不以爲然。
李振非常熱衷這類下三濫的手段,但老實說他不覺得會有什麽效果。
“大王,如今還得盯着河北。”敬翔上前說道:“王镕已經出兵,張将軍也已經渡河北上,若能在魏博擊退李克用,好處多多。”
“張将軍”當然不是張慎思了,而是張存敬。他帶了兩萬人北上進入魏博,協助羅弘信抵禦李克用。
此外,葛從周所率萬人也從汝州北返,目前正在渡河。
有此三萬衆,加上已經擴軍至十萬以上的魏博大軍,李克用不過帶來了五六萬人,勝算并不大。
而面對李克用咄咄逼人的态勢,鎮州王镕大懼,他遣步騎三萬至趙、冀,即将發動攻勢,側擊李克用大軍。
另外,這個著名的“散财童子”還遣使至汴州,奉上二十萬缗錢、四十萬匹絹、戰馬三千匹,邀汴軍一起出擊。
消滅禍害河北的李克用勢力,王镕是真心的,爲此不惜付出任何代價——如果付出重大代價依然不能消滅李克用,嗯,王镕會果斷投靠李克用。
十六萬大軍,有地利、民心加成,後勤供給充足,若是再玩不過李克用那七拼八湊的不到六萬人馬,那也不用玩了。
根據得來的消息,李克用的大軍中,晉兵隻有三萬,燕兵不到萬人,河中兵萬人,外加草原上拉來的雜胡萬人。另外,李罕之一路亦有大幾千,不過他們走的是另外一個方向。
“魏鎮本來人心散亂,諸将各有心思。然晉兵打來,或要同舟共濟了,問題不大。”朱全忠說道:“吾所憂者,不在北,不在東,亦不在南,而在西。”
北面的威脅看似大,夏、晉雙方都有,但李克用并不專心,魏博的實力也足夠強,他還沒那本事吃下。河東就那個體量,現在吞吃幽州都僵在那裏了,還在慢慢消化,怎麽可能吃得下魏博。
按照朱全忠的想法,李克用攻魏博完全就是意氣用事,浪費時間和兵力,非常不明智。
相比而較而言,占據了河陽大部的夏軍威脅要更直接一些。
但他們也有難處,那就是遷移了大量人口過來,蕃漢皆有,看樣子總數在十萬以上。
養十餘萬百姓,可不是什麽輕松的活計。今年就得養着,明年秋收之前也得養着,甚至秋收之後還得繼續養。
第一年開墾,長期撂荒的土地總有這樣那樣的問題,再加上農具、種子、牲畜不足,水利設施損壞,能夠用來播種的農田肯定不會太多。
往孟、懷二州移民,好大的手筆,但毫無疑問會極大消耗夏賊的财力。
這是邵樹德喜歡做的事情,他一直喜歡搞這類大手筆,朱全忠研究他這麽多年,早就看出來了。
誠然,一旦讓夏賊在河陽紮下根來,農田收獲大量粟麥、牧草,牛羊牲畜數量也大幅度增長,那麽後面就會輪到汴軍難受了。孟、懷二州堪稱沃土,也不缺水,隻要好生經營,那确實是可以作爲錢糧基地的。
但這需要時間。
東面的威脅就更不用說了。
朱全忠帶着廳子都、捉生軍來曹州巡視,主要原因是朱瑄、朱瑾活躍了起來。
朱瑄自不量力,率軍出濮州,被擊退,但其實斬獲并不大,前後俘斬兩千餘人罷了,包括三百蕃騎。意外之喜是兖兵大敗于濟水之畔,朱瑾匆忙前來救援濮州,遭到伏擊,汴軍斬首四千級,俘三千餘人。
都什麽時候了,還敢野戰?
不過吃了這個悶虧後,朱瑄、朱瑾兄弟應該會消停很多了。他們現在還要面臨青州王師範的壓力,齊州一直占着不還也不是個事,更何況二朱軍紀敗壞,齊州百姓深恨之。
“大王,楊行密那邊亦得重視。”敬翔有些擔憂地說道:“行密惡杜洪,屢次交兵,今已得黃州,複望蕲、鄂。杜洪怕是力不能支,還須想想辦法。”
其實還有一個隐憂沒說。襄陽趙匡凝在休整了一段時日後,極可能在明年繼續攻杜洪。
兩面夾擊之下,杜洪能堅持多長時間?
看如今這個态勢,幾乎算是半放棄杜洪這個附庸勢力了。人家絕望之下,會不會直接投靠折宗本?
投靠楊行密不大可能,因爲楊好殺大将,即每攻占一地,敞開收編中下層官員和軍士,但高官、大将經常就戮,杜洪多半不願投靠。
所幸現在折宗本被打壓住了,氣勢不夠盛,不然還真的危險。
“之前有報,楚州将校似有異動,或要投靠行密。”朱全忠說道,臉上的表情看起來非常平靜,一點沒有發怒的迹象。
在場的李振、敬翔、韋肇、裴迪四人心知肚明,楚州有可能被拿來作爲交易的籌碼,協調與楊行密的關系。
行密兵也不多,以三萬“北歸人”(孫儒殘部)爲主力,黑雲長劍都爲親軍,這是他直接掌控的核心武力。朱延壽、田頵、安仁義等大将各有兵數千至萬餘不等,但他們是軍頭,楊行密也未必信任他們,搞不好還會叛亂。
但即便如此,楊行密若北上,三四萬人還是抽得出的。雖然不懼,但總是個麻煩。如果能結好,那再好不過了。
淮水一線的楚、泗、壽、濠、光、申六州,楚、泗、濠、壽對行密最重要。泗州刺史張谏已降,行密仍委他爲刺史,濠、壽二州則在慢慢收拾整頓,裴迪最近經常往那邊跑,成果斐然,但楚州卻還未及整頓,至于是不是故意的,各人心中自有看法。
以楚州予行密,結好之,至少先穩住他,後面再做計較,或許是個辦法?但沒人敢保證,也沒有敢提這個建議。
光、申二州如今在張全義治下。大亂方平,全義不辭辛勞,走遍各鄉,鼓勵百姓複耕農地,并給地裏麥苗長勢良好的農家獎賞,民心大安。
張全義這個節度使并沒有兵權,更像是一人身兼三州刺史。他還從洛陽調了不少官員南下申、光、蔡,都是治理民政的好手,三州之地未來可期。
張全義應該不會背叛了。汴州傳言,其長子張繼業爲邵賊所殺,詐稱病死,其妻儲氏、長媳解氏、侄媳蘇氏皆爲邵賊霸占淫辱,也不知道是誰放出來的消息——但這種事對張全義有沒有影響就很難說,他看起來好像也不是特别在乎這種面子上的事。
“罷了,楚州之事,待使者從揚州回來之後再議。”朱全忠見衆人都不說話,有些惱火,便道:“而今重心還在洛陽。臘月大河上凍之後,邵賊定會遣騎卒南下,做好準備吧,争取讓邵賊在河南吃個虧。敢派騎軍南下,膽子可不小!”
處境就是這麽個處境了,其實挺困難的。洛陽一線兵力不太充足,葛從周北上之後,汝州方向亦隻有楊師厚、丁會兩部,固然能壓制夏賊,但進取之力稍嫌不足,不再具備往日的絕對優勢了。
“邵賊下一步會去哪裏?”朱全忠突然問道。
“或是蜀中。”敬翔答道。
“蜀中戰亂多年,而今還有多少戶口?”
“天寶年間,蜀中有八十餘萬戶。巢亂以來,三川盡輸财貨往關中,賦役極重,百姓逃散。又有草賊阡能之亂,官軍殺良冒功。巢亂平定之後,陳敬瑄之輩互相攻殺,近又有朱玫、李茂貞、滿存、李鋋、王行瑜、王行約、趙儉厮殺不休,羌人趁機作亂,燒殺搶掠,邵賊還在招誘流民,而今應隻有五十餘萬戶。”敬翔答道:“大王,某覺得,邵賊不會入蜀中。再等幾年,待其嫡子長成,方有可能征蜀地。”
朱全忠點了點頭。
不知不覺,蜀地亂了十幾年了。東西二川最大的價值其實是絹帛,五十餘萬戶,可征戶稅百萬匹絹、十五萬缗錢。按照這會戰争期間朔方、宣武等鎮軍士的賞賜來看,每人每年得有十缗錢、十匹絹左右,那麽這個戶稅可以維持四萬多衙軍一年的賞賜。
糧賜沒算在内,看你的軍隊駐紮在哪了。如果駐紮在蜀中,日常消耗可利用蜀地糧草,但糧賜是發給軍士家人的,他們的家人會不會跟去蜀中呢?如果不去,那麽蜀地的糧食就利用不上。能養的軍隊會更少,可能還不足四萬,隻有三萬多。
但據有全蜀之後,你肯定要駐軍的,三萬多人是至少的了。
也就是說,邵賊攻蜀,征收到的地稅(糧食)沒法利用,戶稅隻夠維持當地駐軍,财政上沒有太多的好處——藩鎮收入中,地稅才是大頭。
駐軍地方化倒是一個解決辦法,甚至可養十萬軍隊。前提是把軍士們的家人都遷往蜀中,讓他們在當地安家,敢麽?
征兵也不會用蜀人,邵賊喜募關北、河隴健兒,那還打個什麽勁?
或許當地人才可以利用,商稅也可征收一些,但這都是小頭,比起戶稅、地稅來說微不足道。
對比起掃平蜀地所需要的巨大投入,以及前幾年幾乎沒有什麽稅收的窘境,邵賊還不傻。
蜀地唯一的價值,應該是給他的嫡長子樹立威望,建立班底,立軍功用的,對當前征戰天下而言好處甚少,甚至還有壞處。除非你花個二十年時間勵精圖治,讓蜀地慢慢恢複,這才能額外提供錢帛。或者,幹脆橫征暴斂,那現在就可以榨不少油水出來,但邵賊多半不願意這麽做。
“盯緊邵賊動向。若其入蜀,定然要親征,不可能委任大将,多半還得抽調河陽、河洛軍士,屆時便有機會了。”朱全忠笑道:“屆時我全軍南下,将唐鄧随連根拔起,斷其一臂。唔,先移牒各鎮,就說邵賊欲行廢立之舉,實乃國賊,天下人可共誅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