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全義在五百騎兵的護送下,入住了城内的驿站。
驿站談不上有多破敗,占地也挺大的,但仔細觀察,處處透露着股頹廢的氣息。
家具陳設有些破舊,庭院中有雜草未除,一些房屋常年不用,打開後灰塵迎面而來。
張全義靜靜看着,并無二話。多年的浮浮沉沉,他早已看淡了這一切。
這世道,能活着就不錯了。
夫人儲氏指揮着仆人清掃,驿卒也跟着忙活。
兒子女兒兒媳等一大家子都搬過來了,節度使府被張慎思占着,他也不想去搶,何必呢?一大家子住驿站好了,反正這會也沒幾個人前來河陽公幹。
“阿爺。”長子張繼業氣哼哼地跑了過來,道:“連張好一點的家具都沒有,這河陽的官,到底貪了多少錢财?”
“何須對這些小事動氣?”張全義笑了笑,不以爲意,繼續看着仆人打掃庭院。
這些仆人都來自洛陽,包括一起跟過來的五百騎兵。
張全義鎮洛陽數年,招撫流散,恢複地方秩序,威望極高。
同時他也禮賢下士,善待乃至資助讀書人,名聲也非常好,很多人說他有“再造洛陽”之功——讓讀書人交口稱贊,這已經超越大多數武夫了。
張繼業歎氣離去,繼續幹活。
張全義也微微歎了口氣。長子繼業才二十二歲,年輕氣盛,不知世道險惡。
三個兒子,繼業、繼祚、繼孫。繼業年輕氣盛,繼祚才具平平,繼孫年幼不顯,張全義常以爲憂。
這次一同過來的還是弟弟張全恩一家。
全恩将出任懷州刺史,幫襯自家兄長,很正常。
本來還有一個弟弟全武,不過被李罕之俘虜,送到了晉陽。李克用給以田宅,待之甚厚,甚至還當了個小官,“全義常陰遣人通問于太原”。
張全義是一個懂得經營的人,甫一安定下來,就爲張氏家族編織關系網。
長子張繼業之妻解氏,乃心腹部将之嫡女。
他還爲侄子張繼豐(全恩長子)定下了親事,娶孟州别駕蘇濬卿之女爲妻。當時還未與李罕之撕破臉,張全義就走出了這一步棋,後來李罕之稀裏糊塗被偷襲,丢了河陽,豈能無因?
族侄張衍,能力上佳,頗得全義看重,娶了幕府判官鄭徽之女爲妻,此時仍在河南府爲官。
鄭徽從父鄭綮(qǐ)在朝爲官,頗得天子信賴。
此皆荥陽鄭氏子弟,全義之謀,豈不深遠?
張全義第一任妻子姜氏故去後,又娶了在河南府、河陽一帶頗具勢力的儲氏之女爲妻,并爲其生下一女,今年才五歲。就是這個女兒,張全義也已經在琢磨着找誰聯姻,他盯上的是東平郡王之子朱友璋,不過沒對任何人說,目前時機還未成熟。
張某人,就不像是一個武夫,反倒像是一個非常會經營關系網,同時善于治理民政、發展生産的老官僚。
李罕之辱罵他,鞭打他的手下,張全義都忍了,最後把他陰死,足見其心性以及關系網之深厚——孟州都有我的人,你沒想到吧?
“大帥,張都頭來了。”幕僚鄭徽上前說道。
“哦?我親自去迎。”張全義立刻說道。
妻儲氏察言觀色,上前幫他整了整衣袍,然後帶着兒媳解氏、侄媳蘇氏避到了裏間。
張全義說罷,便帶着弟弟全恩、長子繼業、侄子繼豐出門,恭迎于道旁。
張慎思騎着高頭大馬,态度倨傲,遠遠在馬上行了一禮,然後翻身下來。
“張都頭乃河陽中流砥柱,方今多事,懷孟之地,多有仰仗了。”張全義堆起笑容,迎上前道。
張慎思淡然一笑,道:“河陽殘破,民人稀少,還需張帥多多費心了。”
“哪裏,哪裏,此乃分内之事。”張全義笑道。
随後,幾人一起進了驿站,分賓主落座。
張全義剛想說幾句恭維客套話,卻聽城樓上的大鍾猛然響了起來。
張繼業、張繼豐二人面色大變,張慎思也有些凝重。
張全義神色不動,默默觀察。
大街上很快想起了雜亂的腳步聲,很快,一名武士闖了進來,低聲禀報道:“都将,夏賊來了。”
“果真?看清楚了?”張慎思霍然起身,問道。
“千真萬确,有四五百騎,在城南轉悠。”武士回道。
“真是嚣張!”張慎思一拳擂在案桌上,怒道。
張全義剛來,夏賊就給了他個下馬威,這麽不給面子,着實讓人惱火。
“張帥稍待,我這便讓兒郎們出城破敵。”張慎思打定主意要給這幫夏賊一個好看,同時也想試試他們的成色,立刻給部将傳令。
張全義默默點頭。
事實上他也有些後怕。若來得稍晚一些,豈不是要和夏賊撞上?若交戰不利,他一家男女可就步了趙克裕後塵了。
他還有那麽多的計劃,還有光大張氏家門的壯志,怎麽能折在此處呢?
被迫離開河南府看似是壞事,其實不然。
胡真這人,他已經看透了,不是經營地方的料。洛陽上下,全是他的人,張氏威望之隆,胡真拿什麽來比?說不定,這是一個良好的契機,讓他把勢力延伸到河陽。
唯一的不确定,大概就是夏賊攻勢甚急。若洛陽守不住,河陽再完蛋,這麽些年的苦心經營可就全完蛋了。
唉,邵樹德!張全義歎了口氣,怎麽這麽陰魂不散呢?當年在關中就讓他頭大無比,狼狽奔逃,這次難道又要灰溜溜跑路?
孟州城外,數百汴州騎兵已經出城。
朱全忠這幾年,馬政越辦越好,于是廣募善于騎射的蔡人入軍,騎兵數量大大增加。不過他不太信任汴、滑、蔡等鎮的騎将世家人才,喜歡自己招募,甚至任用朱瑄、朱瑾的降将。
這會率軍出城的騎将名叫安康八,聽名字就知道出身昭武九姓。曾經在鄧季筠手下爲将,差點被李存孝活捉,不過平心而論,他練兵、打仗的本事還是有的,與李存孝單挑,實非所長,敗了也很正常。
八百餘名騎兵出城後,草草列了個陣,很快便沖了過去。
正在耀武揚威的夏軍騎兵紛紛上馬,集結起來,也不管自己人少,直接對沖了上去。
雙方上千騎兵大聲呼喝,叱罵連連,都将對方視爲殺父仇人一般,恨不得當場斬之而後快。
“轟!”金戈鐵馬瞬間撞在一起,騎士如雨點般落下。
隻這一波對沖,就至少有一百五十匹戰馬失去了主人。
夏軍騎兵直接被沖散了隊形,随後領頭軍校一聲唿哨,衆人紛紛潰退,打馬而逃。
安康八哈哈大笑,讓親兵揮舞大旗,直接追了上去。
城樓之上,張全義看得心潮澎湃。
騎軍對沖,馬上厮殺,确實比一般的步軍陣列而戰要刺激多了。
他其實也組建了一支騎兵部隊,但規模始終大不起來,原因是每月都要向朱全忠上供。上供之物不但有财貨、錢糧,也有兵甲、戰馬。
當然朱全忠并沒那麽需索無度,一定要張全義上供得這麽勤快。但張全義自己擔心朱全忠猜忌,畢竟河南府、汝州是他張全義的地盤,一衆官員全是自己委任,軍隊也是自己的,上供得不勤快的話,以朱全忠的性子,鬼知道會發生什麽事。
安康八率軍一追就是十餘裏。
夏軍的戰馬體量稍高一些,但耐力微有不如,追了這麽一陣,似乎有些跑不動了。
安康八大喜,連連催馬。部下們也神情亢奮,紛紛在後面叫罵,似乎能憑此激怒夏賊,讓他們返身來戰一樣。
“賊人可敢來戰?”安康八将馬速催到了極緻,深恨今天用的是長馬槊,沒法帶弓箭,不然追逐途中已經幹死好幾個夏賊了。
“汴賊受死!”一聲暴喝突然在右側林間響起。
安康八大驚,轉頭一看,卻見千餘騎兵已經出了樹林,正在提速沖來。
而就在此時,一直在前方奔逃的數百夏軍騎兵也遠遠兜了回來,返身沖殺而至。
他們的戰馬喘着粗氣,有的甚至口吐白沫,但人人義無反顧,端平了長槊,再度迎頭撞在一起。
血雨紛紛,慘叫連連。
他們的勇猛給同袍争取到了時間,右側大約一千五百騎分批次沖來,将汴軍攔腰截成了兩段。
楊亮直接盯上了安康八,揮舞鐵劍斬殺一名汴賊騎兵後,他将劍插入鞘套,抽出騎弓,連發兩箭,一箭落空,一箭射中了鬼使神差擋在安康八身旁的親兵。
“汴賊受死!”楊亮又抽出了鐵劍,讓過迎面捅來的一槊,加速趕上安康八,用力一斬。
草!又有一人上前當了替死鬼!
安康八數年前被李存孝打出了陰影,如今最怕和這等蠻不講理的莽夫對陣。今日又中了埋伏,心中畏懼,已經打算帶人撤了。
其實不用他知會,追過來的汴軍騎兵已經被打懵了頭,早就不自覺地轉身逃竄了。
楊亮兩次未能擊斃賊将,心中窩火,此時根本不管其他,帶着數十騎死死咬住安康八,拼了命也要斬了他。
“嗖!”又是一箭飛出,落空。
投矛扔出,安康八身後一名騎兵落馬。
楊亮氣得破口大罵。親兵快速追了上來,将一匹空馬的缰繩遞到楊亮手上,楊亮縱身一躍,穩穩落在馬背上,抽出鞘套裏的一把短馬槊,打馬狂追。
“噗!”一槊捅下,安康八的一名親兵栽落馬下。
安康八回頭看了一眼,亡魂大冒。好在前方已經看到孟州城了,他額頭冒汗,馬鞭狂舞,戰馬痛得嘶鳴不已,口中白沫連連。
“呼!”楊亮揮舞馬槊,槊刃差一點就夠到了安康八的馬屁股。
安康八心有所感,根本不敢回頭,隻顧逃命。
孟州城樓之上,張全義父子、張慎思及一衆将佐目瞪口呆地看着這一切。
發生了什麽?
氣勢如虹追出去的八百騎兵,怎麽一眨眼就敗退回來了?騎将安康八還被賊将死死咬着,那人連連刺擊,好幾次都差點夠着。
“快!讓趙副将出城接應。”張慎思立刻下令。
“遵命!”
親将匆匆下樓,去通知騎軍出動。
而此時的安康八也看到了生還的希望,勁頭一下子就起來了,甚至琢磨着待會配合城内沖出來的援軍,将這個讓人惱火的賊将擒殺了。
“唏律律!”就在此時,他卻隻覺一陣天旋地轉,戰馬前蹄一跪,人就要被甩飛出去。
楊亮收回騎弓,又抽出短槊,戰馬如奔雷般迅捷而至。
“噗!”一槊捅下,正中安康八的後頸。
孟州城門已經打開,數百騎正在魚貫出城。
楊亮兜馬回轉,至安康八屍體處下馬。
汴軍騎兵大聲叱罵,開始緩緩加速。
楊亮抽出安康八的腰刀,不慌不忙地将其頭顱斬下,随後翻身上馬,揚長而去。
張全義面如土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