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順四年八月十八,邵樹德在鐵林及新到的赤水軍護衛下,抵達了垣縣。
義從軍青唐都已經歸建河洛,加強李唐賓集團,此地隻有剛剛“吞吃”了五千河中降兵的天雄軍一萬步卒。
此時的天雄軍,甚至不如之前五千人時能打,可以說是最危險的時候。
不過全忠兵力也緊張。
張慎思那家夥,居然隻是來修關隘的。修繕了轵關,在齊子嶺上新建了箕關,然後汴軍就悄然把衙軍換走了,填上了州縣兵和土團鄉夫。
邵樹德爬上了王屋山,俯瞰大河。倆兒子站在他身邊,被動欣賞着壯麗的景色——此時全忠若發兵十萬,便可将邵賊父子三人一網成擒。
“這便是垣縣了。”邵樹德兩手牽着兒子,登上了一處更高的地方,道:“自古以來,汾涑、渭水、伊洛爲華夏核心之地。渭水、伊洛有水道貫通,然汾涑南有中條山脈,自西徂東一百多裏,又東接太行,緻南北交通困難。古人披荊斬棘,鑿石開道,千年來共開五道,兩條主道曰虞坂颠軨道、王屋轵關道,三條次道曰風陵道、浢津道、白陉道。此時你等所見的,便是王屋轵關道,通河陽。”
兩小兒紛紛點頭。
“杜師學貫古今,也教過你們地理。轵關條,更是剛學過,可記得?”邵樹德起了考較之心,道:“承節,你背給爲父聽聽。”
“《史記·蘇秦列傳》,‘夫秦下轵道,則南陽危;劫韓包周,則趙氏自操兵’。”
“南陽不是你外翁所鎮嗎?怎麽下了轵關就到了?”邵樹德故意問道。
“阿爺,你錯了。此南陽爲太行之南、大河之北,即漢之河内郡,國朝之河陽鎮。”邵承節一本正經地說道。
“原來如此,爲父錯矣。吾兒要記住,任何人都會錯,不可人雲亦雲。你不懂的,或許他人就懂,要不恥下問。”邵樹德高興地說道。
杜弘徽就學識來說,比他當宰相的老哥還強。這年月,教育也是一種極其稀缺、珍貴的資源,更别說讓宰相之弟和狀元來當教師了。
隻要孩子不是特别傻,總不至于落後同齡人的,更何況邵樹德的教育方式非常奢侈:在龍池宮的時候,特意讓倆孩子學習中條山、太行山相關地理,然後借着巡視諸軍的機會,帶他們實地考察。
在兩個兒子身上,邵樹德是傾注了極大心血的,也寄托了很大的希望。
“轵關已明,然關西五十裏還有箕關。嗣武,你來講講。”邵樹德又看向了長子。
“《後漢書·鄧禹傳》,建武元年正月,禹自箕關将入河東,河東都尉守關不開,禹攻十日,破之,獲辎重千餘乘。進圍安邑,數月未能下。又,《三國志·魏書·董卓傳》,(楊)奉、(韓)暹、(董)承乃以天子還洛陽。出箕關,下轵道,張楊以食迎道路,拜大司馬。”
邵樹德滿意地點了點頭。
兩個兒子當然不可能現在就熟讀古籍,隻不過特别學了王屋轵關道相關知識,背誦了相關條目罷了。
孩子學習是真的苦!正妻折芳霭動起手來毫不留情,禮儀、學識、武藝,都有專人教導,完不成學習目标就一個:揍!
搞到後來,倆孩子喜歡往邵樹德身邊湊,因爲父親經常帶他們出去“玩”。在父親身邊觀政也很有意思,形形色色各路人等,讓人大開眼界。
父親身邊那個陳副使更有意思,喜歡嬉皮笑臉講某個剛來過的人心裏在想什麽,曾經做過什麽事,将來他想要得到什麽,經常讓倆小兒目瞪口呆。
邵樹德牽着孩子的手,行走在山道上。
李克用的大兒子李落落這會已經學會了殺人與喝酒,二兒子李存勖才九歲,這會應該在學習——呃,音樂。
朱全忠的長子朱友裕早年在家鄉跟着伯父朱全昱幹農活,隻當他爹已經死了。因爲民間武風極盛,還學會了一些莊稼把式,進山打獵之時,又磨煉了不錯的箭術。
這會應該惡補了文化知識了吧?不過也難說,十幾歲就跑到了關中,跟他爹打仗,現在如何,未知。
“绛州到洛陽四百八十裏,其中半是山路。出垣縣第一站,便是王屋縣了,看山下的大軍。”邵樹德指着垣縣城東正在集結的部隊,道:“這便是攻王屋縣的大軍。”
王屋縣在黃河北岸五十裏、王屋山以南十五裏,處于山間河谷地帶。
赤水軍五千步騎已經開始出動。
經過了幾個月的積累,垣縣積存了一批糧草,主要是從绛州運來的,可以支持部隊部分大軍征戰。
這部分人馬由卸任绛州接應使、複任河陽招讨使的高仁厚,以及赤水軍使範河率領,跟随其行動的還有臨時征召的三千蕃兵。
五千戶蕃人今年來得稍稍有些晚了,分配、清理完土地後,隻來得及種了一茬短生長期的豆子,落雪前收獲。此時還有兩個多月的時間,王屋縣又離得不遠,自然要再度出動,跟随主力大軍征戰,竟是一刻不得歇。
赤水軍副使梁漢颙領三千步騎留守垣縣。
邵樹德父子三人在山下見到了這位朔方軍中的後起之秀。
“外舅、二位公子。”梁漢颙親出營門迎接。
“姐夫。”承節、嗣武二人規規矩矩行禮。
“賢婿未得機會出戰,可抱憾?”邵樹德笑吟吟地問道。
梁漢颙成婚之後,多在軍中,後來甚至還去涼州戍守兩年。夫婦二人至今還沒有孩子,趙玉一直念叨着,邵樹德耳朵都快聽出老繭了。
“便是出戰,也是蕃人打頭陣,無甚意思。”梁漢颙搖頭道。
“我已征發河渭羌、吐蕃、嗢末、黨項諸部八千戶東來,年底即可開至。”邵樹德說道:“春播之後,集蕃漢兵馬五萬餘人攻王屋轵關道。時不我待,須得趁朱全忠有餘力西顧之前,往東挺進,最好打到河陽。”
轵關東約十裏的濟源縣,便是河陽最西邊的屬縣了,事實上轵關就在濟源縣境内。
而濟源,離孟州不過六十裏罷了。
事實上從垣縣出發,抵達王屋縣後,還有一條不經轵關的小路,即往東南行四十裏至河清縣。此縣爲鹹亨四年析河南、洛陽、新安、王屋、濟源、河陽六縣各一部分土地所置,尋廢尋置,隸河南府,在黃河北岸。
縣有柏崖倉,本已廢棄,最近又被汴軍修繕起來,儲放大批糧草,供給軍需——沒辦法,邵大帥又給朱全忠添麻煩了,似乎将要以河中爲基,出轵關開辟河陽戰場。
汴軍在這一段有水師優勢,可通過船隻運送糧草、器械、兵員,柏崖倉是軍事重地,隻不過暫時還沒屯駐太多兵馬罷了。
邵樹德還是很羨慕朱全忠的水師的。
水運,這是多大的優勢!我他媽要翻山越嶺用役畜、馱馬運糧,你漕船一開,飛快地将大批糧草運到柏崖倉,這是戰略方面的優勢,想想就無奈。
王屋通往河清縣、柏崖倉的小路很難走,至少馬車通行困難。不然的話,秦國東出也沒必要非得翻越山脈走轵關了,直接去河清縣不香嗎?
大順二年攻朱全忠,銀槍都渡河北上,搜剿馮霸、郝振威部三千餘人,走的就是這條小路。五千騎攜帶十日糧草,輕兵疾行,終于追上了馮、郝二人,并将其擊破。
河清縣渡河往南六十裏,可至洛陽。
這就是開辟第二戰場的意義!
利用河中鎮的資源,支持大軍東出,繞道河陽,從黃河北岸迂回洛陽。
李唐賓集團繼續在黃河南岸發力,東出渑池、千秋亭,攻硖石堡、白超壘等地,進逼新安。
若不是沒有足夠的兵力攻破莎栅城、回溪坂的話,邵樹德甚至敢突入崤山以南,沿着洛水河谷進軍,三路圍攻洛陽。
東都洛陽,是一切戰略的終點。
打下這裏,全忠将由暫時的守勢,變成永久的守勢,被動無比。
八月二十五日,在垣縣觀看了鐵林、天雄、赤水三軍兩萬餘人的演武,正打算返回安邑龍池宮時,邵樹德收到軍報:朱友裕統率九萬汴軍及兩萬宿、濠、壽降兵,屢攻徐州不克,朱全忠大怒,遣龐師古代之,龐到任後,須臾攻破徐州城外的石佛山寨,徐兵再也不敢出城。
守城,但凡到了死守的地步,連出城襲營都不敢了,那是真的離完蛋不遠了。
昔年黃巢十幾萬大軍圍攻陳州三百日,趙犨與巢軍“大小數百戰”,三天兩頭出城襲擊。如果光靠着城牆死守,根本守不了那麽久。
時溥,不知道能不能撐到過年。
另外還有一個“娛樂新聞”,朱瑾南下救援時溥大敗而歸後,聯合堂兄弟朱瑄,大破平盧軍,攻占淄青鎮屬州齊州,掠得大批糧草,以朱威爲齊州刺史。
王師範的部隊,竟然這麽弱了?!二朱兄弟腦回路也是可以,失地東補,與當初時溥南下掠奪淮南,補償宿州失陷導緻的損失極爲類似,隻能說佩服。
王重師、賀德倫二人趁機率少量兵力偷襲濮州,爲朱瑄部将、刺史邵倫擊退。
看完軍報,邵樹德似乎感受到了朱全忠急迫的心情。
你急,老子也急啊!
八月三十日,即将返回安邑時,高仁厚遣使來報,已經掃除王屋縣外圍堡寨,開始圍三阙一,攻打縣城,城内約有兩千餘汴軍二線部隊。
邵樹德想了想,令徐浩率鐵林軍三千騎兵留下來,增援王屋縣戰場,主要是伏擊汴軍可能過來的援軍,雖然河陽一帶并無多少汴軍了。
汴軍主力,應該在轵關、濟源,或在萬人以上,兵員成色未知。
新修的箕關應也有相當兵力,或有五千之衆。
奶奶的,李克用在幹什麽?趕緊給河陽施加壓力啊!你不來,全忠小老弟可從容多了。
“讓符存審來見我,我想聽聽李罕之的事情。”邵樹德喊來鄭勇,低聲吩咐道。
鄭勇會意,立刻去找陳誠操辦了。
李罕之,陳州人,晉绛百姓深恨之。其人鎮澤潞多年,屢次侵攻晉绛,時常掠人而食,當得生性殘暴之名。
此人讀私塾時學不進東西,去廟裏當和尚也沒人肯要。在河南化緣時,沒人給他吃的,氣得毀僧衣、擲盆缽,落草爲寇。雖然一路被秦宗權暴打,但還是混出了名堂,現在是昭義節度使。
李克用最近以李罕之攻成德作戰不力爲由,收回了潞州,李摩雲隻得澤州一地了,夾在潞州與河陽之間,日子不是很好過。
蓋寓怕李罕之造反,于是勸谏,但李克用堅持己見,認爲:“吾有罕之,亦如董卓之有呂布,雄則雄矣,鷹鳥之性,飽則飏去,實懼翻覆毒餘也。”
這——害怕這人反複無常,提前收他一半地盤,這操作不能說錯,但也不能說對吧?
李罕之,似乎值得拉攏一番。
以前勢力沒到這一塊,那是沒辦法。現在有機會接觸了,那還猶豫什麽?
不過度要把握好,邵樹德思來想去,又寫信給尚在安邑的陳誠,着人快馬送去。
現在不能與義兄翻臉,這是大原則。
在這個原則下,與李罕之的接觸就要很講究了,通過舊人聯絡叙舊,慢慢接觸,徐徐推進,似乎是一個相對穩妥的法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