濮州城内,喜氣洋洋。
朱瑄令人将毬場整理了出來,韓全誨正式宣旨。
在賀瑰、柳存等郓将,安福順、安福慶、安福遷等晉将,以及濮州地方官員的見證下,正式晉爵魯國公,并得到了朝廷發下的儀仗、器具、袍服。
朱瑄哈哈大笑,當場就穿上了。
封渭也笑了,這是個急性子、爽快人。若當個武将,其實是适合的,可分在勇猛類型裏邊,但他偏偏是個節度使,看起來就不太能勝任了。
“今日犒賞三軍酒肉。”朱瑄下令道。
軍士們歡聲雷動,情緒熱烈。
“賀将軍,這是——”封渭有些不解,賞賜酒肉固然足喜,但也不至于這樣吧?
“連年征戰,财窮力竭,軍士們已有陣子未得酒肉賞賜了。”賀瑰站在封渭旁邊,低聲解釋道:“便是我等軍将,俸祿都少了。”
封渭有些吃驚。
酒肉賞賜少了,更别說糧賜、錢賜了。而且不是個别現象,還是整體性的。
在這樣一種困難的情況下,郓州兵爲何不投降?
甯願少拿錢,也要跟汴軍幹,這裏面肯定還有更深層次的原因。
是了,朱全忠養的兵已經很多了,若吞并郓、兖、徐三鎮,在當地殘破不堪,短時間内無法提供大量錢糧的情況下,他難道把這些軍隊都收編了?收編了就得按汴軍的标準發饷,這财政壓力可就大了。
最大的可能,還是擇精壯入汴軍,其餘罷遣。
當然這或許隻是一方面原因,多半還有其他的,可以慢慢觀察。
邵樹德并沒有給他定下歸期。難得來一趟,肯定不能匆匆回去,這三個方鎮都要跑遍了。
儀式結束後,朱瑄派柳存率軍至城外營壁戍守,賀瑰負責城防,自己則拉着韓全誨、封渭一行人到府中飲宴。
封渭匆匆瞥了一眼濮州市面。
行人稀少,家家戶戶緊閉門窗。偶有出門的,面有菜色,身上衣服滿是補丁,看起來就是一副窮困潦倒的模樣。
“征戰第五個年頭了,還盡是在自己的地盤上打,有此模樣,也是尋常。”封渭暗歎了口氣,腦中開始思索如何讓天平軍能繼續存在下去。
天平軍轄郓、濮、曹三州,治郓州。
從地理上來說,曹州是頂在最前方的屏障。汴軍若不能打下曹州,直接攻濮州的話,側翼會受到威脅,另外也無法利用濟水運輸物資,後勤壓力大增。
現在曹州已降,濮州、郓州門戶洞開,朱全忠可随意挑選攻擊對象,防守壓力大增。
所幸郓、兖、徐三鎮知唇亡齒寒的道理,互相救援,讓汴軍打了五年,一個鎮都沒吞下,隻得了兩個州。
朱全忠不是在攻一個鎮,而是三個……
“郓鎮本來很是富裕,然這些年來,先抗魏博,再打蔡賊,複遭全忠侵攻,百姓流離,财貨盡失。昔年滿是瓜果葵菜的園中,如今雜草遍地。”喝了些酒後,朱瑄追憶起了往昔,有些感傷:“我等并無野心,隻願将這份家業傳諸子孫,奈何全忠不肯,非要奪我基業。”
沒有野心?這是不可能的。
當初與朱全忠争奪滑州的事情可還沒過去幾年呢,不過人家全忠手快一步,搶先進城。若天平軍兼并了義成鎮,那朱全忠能不能發展得這麽快,可就很難說了。
可惜世上沒有如果。
“朱帥,吾觀天平軍将士甚銳,然兵少,實不宜野戰,爲何還要主動出擊?”酒過三巡之後,封渭主動問道。
朱瑄瞟了一眼在座諸人,除朝廷來的一夥外,其餘都是自家心腹,便道:“若困守城池,坐看汴軍擄掠,會惹得将士輕視。都是本鄉本土的人,誰還沒個親朋好友,誰還沒置點田地,一次兩次還罷了,若次次如此,人家跟你作甚?即便不降全忠,也會換個人上來。”
這是實在話了,封渭點頭,随即舉起酒杯,道:“昔年郓兵入涼州,爲國戍邊,足堪敬仰。今日汴軍侵攻,毫無道理。靈武郡王當不會坐視,早晚與諸位一起讨滅全忠。”
朱瑄端起酒杯一飲而盡,道:“敢問靈武郡王有多少兵馬?”
韓全誨默不作聲,封渭直接道:“不下十五萬。”
朱瑄與幕僚、部将對視,都有些驚喜。
十五萬大軍,那可不比與全忠開戰前郓、兖、徐三鎮少了。
元和年間,朝廷給此三鎮定下的軍額加起來不過九萬人。事實上遠遠不止,當在十萬以上。秦宗權鬧起來後,各鎮飛速擴軍,三鎮總兵力已經膨脹到十五萬以上。
吳康鎮之戰,時溥以三萬衙軍爲老底子,又拉起了四萬雜七雜八的兵馬,總計七萬步騎,以抗全忠。
打到現在,四五年過去了,三鎮精銳主力盡喪,這會多是收攏的散卒潰兵,招募的新人,戰鬥力和當年不可同日而語了,規模也相差太遠。
朔方軍竟有十五萬之衆?這個消息讓朱瑄有些震撼。但随即又冷靜下來,朔方軍的地盤他有些大概的了解,各州縣相隔遙遠,蕃人衆多,怕是不那麽好統治,至少一半兵力要拿來鎮守各方,去掉留守靈州的,真正能抽調出來打仗的還不到一半。
最主要的還是太遠了!
朱全忠可以憑借水系調兵調糧,速度極快,這等于憑空多出了很多兵力,每次打你都以多打少,軍隊戰鬥力還強,裝備極好。河南四戰之地,交通便捷,航運發達,這本是劣勢,便于敵人侵攻,但如果你夠強,那就是優勢,方便侵攻别人。
朔方軍能出動多少人打朱全忠?
“靈武郡王何時出兵讨全忠?”朱瑄下首一位幕僚接到主公示意,出言問道。
“諸位。”封渭清了清嗓子,見衆人的注意力都集中了過來,方道:“聽聞泰甯軍、武甯軍皆有兵至,而今該做的是統合各路兵馬,以守爲主。不是要爾等困守城池,守中寓攻,攻中寓守,利用地形、城池、堡寨、河流消耗汴軍銳氣,保存己方實力,如此方爲正道。我不知兵,諸位都是兵法大家,自然比我懂該怎麽做。陝虢那邊,得到消息之後,定有大軍東出,威脅河南府,全忠聞之,就沒法全力進攻了。此中,或蘊藏着勝機。”
在封渭看來,朱瑄、朱瑾、時溥這幫人賭性太重。
朱瑾帶三萬大軍強攻汴軍,更有大隊騎兵猛沖汴軍步兵之舉,這不是喪心病狂是什麽?輸急了眼了,什麽也不顧,就想着馬上翻盤,最後“單騎走免”,又怪得了誰?
朱瑄這次,得到河東、泰甯、武甯援軍,信心大增,竟然打算主動出擊,與汴軍野戰。
不愧是堂兄弟,和朱瑾有什麽區别?都寄希望于野戰出現奇迹,比如突然刮大風,汴軍處于下風,飛沙走石;或者發大水,沖垮汴軍部隊;甚至于汴軍自己犯低級錯誤,野戰潰敗。
這就是不負責任的賭!越賭越輸,最後賠得一幹二淨。
邵大帥就不賭,沒有把握幹脆不決戰,和你耗,牢牢把本錢攥在手裏,不讓你用小概率事情翻盤。
二朱、時溥,本錢不多了,該珍惜。
朱瑄聞言有些煩躁,臉上笑容一收,道:“封使君還是沒說夏軍何時東出。”
封渭歎了口氣。朱瑄的臉色已經不是很好了,方才還高聲談笑,敬酒不斷,好得像親兄弟一樣呢。現在看他那急躁沉不住氣的模樣,莫不是要翻臉?
“朱帥。”封渭道:“朝廷已晉汝爲國公,可見聖人喜愛。若事有不諧,還可帶着部衆、家小入朝爲官。今全忠勢大,萬不可正面敵之。堅壁挫銳,等待時機,方爲正道。”
朱瑄的臉色仍然不是很好,酒杯端起又放下。
他有自己的難處。當初上位,靠的就是威望、勇武,這幾年不斷提拔心腹,在鎮内的地位穩固了許多,但若無限制揮霍這種信任、威望,損傷軍士利益,到最後将士們也是會嘩變換帥的。
不過封渭說的有一點沒錯。
朝廷給他晉爵,這對安定人心有一定作用。朝廷大義,并沒有衰微到被人無視的地步。
實在山窮水盡之時,将士們不耐,也可請辭走人。心腹幕僚、部将,也可帶在身邊,借道他鎮,入朝爲官。
藩帥入朝,本來就是國朝慣例,未嘗不是一個好去處。
“朱帥,徐州時司空遣子帶三千人入朝,此時多半已至關中,家族血脈得保,亦有官可做,生計不至于困頓……”封渭在一旁循循善誘。
這話仿佛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朱瑄的臉色終于緩開了。
“我有一些跟随多年的老兄弟,都有家小。還有許多兄弟,爲我拼殺數年,戰死疆場,他們的家小……”說到這裏,朱瑄的聲音低沉了下來。
諸僚佐、軍将聞言,也紛紛歎息,有人眼圈都紅了。這五年來,死的人太多了!
“朱帥。朝廷重建神策軍,賞賜豐厚,既是天平軍将校子弟,或可入軍中謀職。此事可秘而不發,隻有在座諸人知曉,實在不行的時候,朝廷自有旨意下達,朱帥或可得太子太師之職,尊榮體面,俸祿優厚,京中亦有宅邸賜下。諸将、諸僚佐,亦有官職分差,豈不比現時便浪戰,葬送了基業和性命強?”封渭道:“朱帥,朝廷是看重諸位的,後路無憂,何急耶?”
朱瑄将目光投向韓全誨。
韓全誨在旁邊聽了半天,此時慨然道:“朱帥當可放心。某離京前,聖人便爲神策軍重建之事煩憂。若能得郓鎮将校子弟,喜不自勝矣。”
韓全誨是北司中官,禁軍一直由北司控制着,他的話還是有可信度的。
“既如此。”朱瑄終于下定了決心,道:“當堅壁清野,擇要地設栅立寨,挫敵銳氣,殺傷汴軍人員。另,給将士們傳信,河東遣精騎一萬助我,朔方亦發大兵十萬出陝州,攻洛陽。我等隻需堅壁挫銳,賊自退去,或可銜尾追殺,一掃胸中煩悶。”
封渭心中喜甚。此番出來,終于立下一功了。
天平軍的底子保留得越多,對朱全忠的牽制作用就越大,能夠堅持的時間就越長。
而有了朱瑄做表率,說服朱瑾或許會更容易一些。
至于時溥,其實價值不大了。在三鎮之中,徐州損失最慘重,形勢最危急,最沒有能力牽制朱全忠。但怎麽說呢,朱瑄、朱瑾都知道援救徐州,時溥此番也出兵援救郓州,該拉還是得拉一下的。
這三個難兄難弟,如果采取正确的策略,還是可以振作一番的,至少可以抵抗更長時間。
唯一需要考慮的,就是别被朱全忠圍點打援了,這人還是有點狡猾的。兖、郓、徐三鎮,這幾年互相救援之時,就曾被汴軍伏擊過,損失慘重。
聽天由命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