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京兆府還有多遠?”洛水之畔的河谷驿道上,糧料使朱亮發問道。
“還有四十裏到同官縣。”
“先休整一下吧。”朱亮看着滿臉疲憊的土團鄉夫,下令道。
作爲朔方軍的糧料使,在主力尚未開拔之前,肯定要先到前線,建立糧台、器械庫,爲戰争儲備物資。
陝虢還是離靈夏核心太遠了,糧食不可能長途轉運,隻能就近使用渭北、華州的餘糧,夠不夠,還很難說。
若是河中掌握在手裏就好了。
漕船從靈州出發,一路運至河中鎮,再走陸路轉運一段,便可至前線。
“戰馬、役畜的用料再仔細核算一下。”休息當口,朱亮對幾個軍中文吏說道。
他的算學水平一般,唯做事細緻罷了。
不過手底下這些文吏,都是朝廷明算科考試廢止後前來投奔的,在軍中有些年頭了,算術不錯,還熟悉軍營的每個角落,都是實幹人才。
國朝的科舉考試,承襲于隋,又有所發展,共有五十多個科目,即進士、明經、明算、明法、明書等。每年都考,不定錄取名額數,按實力來選,比如秀才科就因爲實在太難,每年錄取的人數太少而停辦了。
黃巢之亂後,因爲無錢,朝廷砍了不少科舉考試的科目,明算就是其中之一。有些學了多年的算學生怎麽辦,自然隻能投奔能讓他們養家糊口的地方了。
算學考生的要求都不高,因爲即便考中了,也隻是個從九品下的小官,一輩子也升不了幾級,能到七品都是燒高香了,絕無可能進入“貴”(五品)的行列,甚至絕大部分人一輩子都是九品官。
其實這會還算好的。明算之類的“副課”受歧視,比不了“主課”進士,但到底每年都考,每年都有人中,中了還真給官做,不是“吏”,是“官”,終究是培養了不少國家需要的人才的。
到了明代,就隻有進士一科了,學算術、法律、書法之類的人怎麽辦?
朔方十州,醫學生、經學生的數量已經是國朝規定的兩倍有餘,今年也在州縣層面開辦算學了,這又是一筆大開支,一年兩萬缗錢少不了。
農學博士也在招募,但不打算在縣一級開辦了,先辦個州學,把馬政、育種之類的囊括進去。
至于工學博士、法學博士之類的,先省點錢吧,除非朝廷“贊助”。
“飛熊軍現在已有兩萬七千匹馬、鐵騎軍兩萬匹,這兩軍本月就會提前南下,勿要算錯了。”朱亮算術不行,因此反複叮囑,就怕出纰漏。
“遵命。”衆文吏紛紛應道。
飛熊、鐵騎軍二軍的馬,可真是“嬌貴”!
一旦開戰,他們連混合了糧豆的牧草都不要,就隻要糧豆麸子,做成餅後喂養馬兒。
四萬七千匹馬,一天就要消耗四千二百餘斛糧食,一個月就要十二萬七千斛,飯量驚人!
說不得,最後還是得和他們理論理論,混一些幹草,降低糧食消耗。
鐵林軍軍屬騎兵的戰馬都願意草、豆混用,鐵騎、飛熊二軍就這麽嬌貴?
渭、華二鎮,不過百餘萬人口,能支持得了多久?
但中原也沒那麽多草場,這又是個問題。
打仗,後勤可真是個大難題,唉!若是京兆府願意提供糧草,倒是好辦多了……
休息了一會後,車隊繼續啓程。
他們這次裝運了許多紮營器械,外加五十萬枝箭矢,先期運往同、華儲存起來。
這個月還會出發一支駝馬隊,萬餘峰駱駝、八千餘匹馱馬,載運回鹘豆、黃豆、繩索、磨刀石、鍬鑿、篷布、陶罐之類的各種零碎物事。
這又是一筆大支出。
此外,還要派人去同州,将幾個石炭礦給拾掇好了。大軍出行,若有石炭用,比樵采方便多了。
大帥不喜歡砍樹,軍中現在也習慣用石炭了,除非紮營的地方沒有。
國朝石炭的使用,以長安和太原爲最,而長安的石炭,則主要來自同州,這倒解決了一大麻煩。
遠離核心區的戰争,成本竟然如此高昂!怪不得大帥下令從綏、夏、靈、蘭、渭五大都作院抽調人手,組建同州都作院呢,轉運成本太高了。
八月中旬,由朱亮親自督率的車隊渡過洛水,抵達同州。
物資集結正在進行中,人員集結也即将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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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番兵進中原,可想好怎麽打?”返回勝州榆林宮的邵樹德找來了鐵騎軍使折嗣裕和飛熊軍使楊弘望。
大迂回,首要解決的是後勤補給問題。
“中原可沒那麽多草場,人和戰馬如何解決糧食來源?”三人圍坐在一起吃着瓜果,邵樹德問道:“騎兵出發之後,頂多攜帶十日食水,剩下的如何解決?”
“大帥可允許劫掠百姓?”折嗣裕直截了當地問道:“如果百姓不肯交糧,可允許屠村屠鎮?”
邵樹德沉默不語,這是個非常現實的問題,而且回避不了。
中原與草原不同,沒那麽多草場給你放牧馬匹、牛羊。即便有空地草場,上面長的草的種類也很成問題,靠帶着大群牛羊出發,不是不可以,但非常困難,這一招估計不太好使。
“奶酪和肉脯多帶些,此物頂餓。”楊弘望見邵樹德在思索,在一旁建議道:“或可支持不止十日。”
“可以征糧,但盡量少殺人。”邵樹德也知道這句話比較無力,事實上别人看見你不殺人,憑什麽交糧?另外,鄉間普通民人沒多少糧食的,特别是如果堅壁清野了,那真的一點沒有,你到哪裏去補充?
“若敵軍挖壕溝截斷道路,可否用百姓填壕溝?”折嗣裕又問道。
邵樹德有些生氣,怎麽總問這麽尖銳的問題?但他有理智,知道這都是現實問題,該死的現實!
他努力回憶起了蒙古人的做法。
蒙古帝國是修史的,他們官方記錄文件裏,就寫到長途奔襲的士兵在斷糧的時候吃人肉、倒斃的動物屍體,甚至餓極了的時候連草都吃。
抓來俘虜,每十個人抽一個吃掉,遇到的什麽動物都吃,包括老鼠、貓之類。
如果連人和動物都沒得吃,餓極了時,在馬屁股上插一刀,吮吸馬血。
斷糧又斷炊的時候,直接生吃馬的内髒。
長途奔襲,可沒看起來那麽美好,斷糧是家常便飯。
這種殘忍勁,生活在富裕地區的人沒有,草原上卻不少,這也是邵樹德喜歡招募草原騎兵的原因,不僅僅是因爲他們中有很多人從小練騎術。
當然他們都做不到蒙古人那種程度,不是不能像蒙古人那麽吃苦耐勞,是沒有他們那個殘忍勁,道德底線還不夠低。
“填壕溝的辦法有很多,甚至還可以繞路。”邵樹德瞪了一眼小舅子。
從争霸的角度來看——
驅使百姓填壕溝或許沒什麽,因爲這麽做的軍閥比比皆是,即便曆史上有名的豪傑、開國君主都這麽幹過。
吃人肉或許也沒什麽。天下大亂的時候,生産秩序受到破壞,哪有那麽多糧食?秦朝末年沒人吃人肉嗎?三國時沒人吃嗎?元末明初,哪支義軍沒吃過人肉?大不了奪得天下後讓人粉飾下好了,搜繳各種民間私人記錄,降低其可信度,列爲野史。
屠城震懾敵方好像也沒什麽。因爲這樣方便啊,以後很多城池可能不戰而降。
但真這樣做了,終究還是不符合自己的價值觀。
已經被同化這麽多了,再放棄一些僅有的堅持,還玩個蛋!
“恁多聒噪!”邵樹德站起身,笑罵道:“離了這些便不能打仗了嗎?古來豪傑,我最敬太宗,打仗最幹淨。趕緊滾回去,制定個進軍路線。此番敵軍無備,注定要吃個虧。吃完虧以後多半能漲點記性,但那是下次了,與這次無幹。實在打不下去,你等便撤回,我不怪罪。”
“遵命。”二人一齊行禮。
古來征戰,豪傑并起,厮殺不休。
有人不擇手段,有人有所爲有所不爲。
在同等班底、同等實力之下,前者比後者更容易成功,可以說是劣币驅逐良币。
邵樹德覺得自己目前還沒經受過社會毒打,或許可以不用急着将道德水平調低,大不了,坐擁關中,控制蒲津關、潼關、武關,慢慢找機會好了,覆滅倒不至于。
折、楊二人離開後,邵樹德又看起了折嗣倫送來的信件。
其實之前已經看過一次了,現在重看一遍,心中已下定了決心。
他找來了盧嗣業。
“給鳳翔折司徒寫信,請他總攬全局,征讨馮行襲。”邵樹德說道:“再遣使分至鳳翔府、興元府和金州,說以厲害。三鎮聯兵,以折宗本爲帥。諸葛仲方、李詳二人若不願,某自有處置。”
這三家,除金商是小鎮外,鳳翔、興元實力都不容小觑。
諸葛仲方現在有兩萬上下的衙軍,折宗本稍多一些,但也不超過兩萬五千,金商李詳則不足萬人。
三家合兵,怎麽着也能湊個一萬五千以上。
差不多也夠了,那邊的地形,兵力太多也是個麻煩事。
“攻下均州後,不用急着歸還,我要和趙德諲說道說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