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順二年八月十九,汴州,朱全忠正與敬翔、李振、韋肇三位心腹謀士議事。
“中和三年,鎮州王镕、魏州樂彥祯、郓州朱瑄、太原李克用與我同登節度使之位。而今八年過去了,如何?”朱全忠最近心情不錯。
丁會統率大軍攻時溥,武甯軍已經不敢野戰,單靠守城頑抗。
仗打到這份上,其實已經相當被動了。
時溥嚴密控制的是徐、宿二州,目前被孤立包圍。徐州不好說,宿州拿下不難,目前采用的是攻城、攻心并舉的方式。
泗、濠二州,理論上是淮南鎮的屬州,但被武甯軍控制着。
當然這兩個州本來就該歸徐州管轄,但誰讓徐州兵兇呢,屢次鬧事。
從廣德年間擁兵不朝的李光弼開始,徐州就沒讓人省心過,朝廷不得不多番“操作”,想盡一切辦法壓制這裏的大頭兵。實在不行的時候,隻能屠光了事。
但正如魏博一樣,殺光了一茬還有一茬。老一輩徐州兵被殺完了,新一輩桀骜衙兵又出現了,如今他們是抗衡朱全忠的主力。
泗、濠二州,時溥控制得不是很嚴密,這次宣武軍也沒有主動去攻打,雙方維持着相安無事的默契。
待擊破徐、宿二州之後,便可兵進淮南,泗、濠二州還不手到擒來?
敬翔皺起了眉頭,他覺得主公最近的戰略目标有些不明确。
“大帥,還是得攻拔武甯、天平、泰甯三鎮,河北諸藩,暫時不要去招惹爲妙。”去年年底,宣武大軍從澤潞撤退後,順道大掠魏博,羅弘信不能制,低頭束手。雖然看似爽快,但已暗中結了一敵人,殊爲不智。
“敬司馬言之有理。”朱全忠一聽,意識到有些得意忘形了,立刻起身行禮緻歉,随後又道:“宿州張筠,反複無常,煞是可恨,此番可受降乎?”
張筠乃宿州将,本來跟着刺史一起投降了。但去年又逐走刺史,再度附于時溥,讓朱全忠有些惱火。
“宿州危在旦夕,張筠已無路可走。大帥不妨受其降,亦可少些傷亡。”敬翔道:“待進了宿州,再把張筠調往他處,過個幾年,便可随意處置了。”
朱全忠聞言笑了。
軍府諸将佐,就敬翔一人懂我!
去歲出兵澤潞前,光從調兵遣将之中就看出自己欲殺李谠、李重胤二将,如此大才,爲我所得,豈非天助?
“時溥已是冢中枯骨,不足爲慮。兖、郓二鎮,屢次出兵助溥,還須得銳意征讨。”朱全忠讓人攤開地圖,仔細看着上面的山山水水。
他的眼神很亮,盯着上面每一個州縣,時不時還流露出不同的情緒。有惱火,有平靜,甚至還有一絲狡猾。
左手捋着胡須,右手垂在下面,手指偶爾撚在一起,仿佛要把錄在地圖上的幾個敵方将帥名字抓在手心随意玩弄一樣。
他是有這個資格的。
自從擊敗秦宗權,盡收河南府、汝州、許州、陳州、蔡州、鄭州這六個府州做後方,安定生産之後,實力便已是河南第一。
趙德諲、楊行密、羅弘信也在表面上低頭臣服,王師範小兒鎮内還有變亂,不足爲慮。
唯時溥、朱瑄、朱瑾三人死硬頑抗到底。
不得不承認,這三家的兵還是很能打的,劣勢兵力抗衡宣武主力,堅持到現在,已經不容易了。
但他們也蹦跶不了多久了!
朱全忠的目光又轉回了宿州。
宿州外城已被攻破,守将張筠困守内城,其實早就不想打了。之所以未降,不過是害怕被秋後算賬罷了。
“給丁會傳令,讓他接受張筠投降,暫時不要動他。”朱全忠看向暫任宣武節度掌書記的李振,說道:“宿州兵不弱,打散後編入各軍,補充戰損,張筠及其家人遷來汴州。”
“遵命。”李振開始起草命令書。
他知道,張筠的下場多半不妙了,除非展現出什麽過人的才能,如此大帥才有可能放過他。
“宿州今歲收成如何?”朱全忠突然想起這事,問道。
“怕是不行。”敬翔答道:“民失稼穑,嗷嗷待哺。”
“今歲淮西大稔,宿州軍糧便不要運回了,散給百姓,助他們熬過這關吧。”
“遵命。”
“曹州都頭郭铢欲降,此事諸位怎麽看?”朱全忠一甩袍袖,又坐回了胡床,嘴角噙着一絲冷笑。
“大帥,曹州殘破,此事多半無誤。”敬翔看着朱全忠的臉色,心中暗哂,主公什麽都好,唯喜歡故弄玄虛,有時候說話雲山霧罩,不肯吐露真言,把真實目的藏在最深處。
“讓郭铢殺了郭詞全家,如此吾方能信他。”朱全忠神色淡然地說道。
“遵命。”
郭詞是朱瑄任命的曹州刺史,郭铢若殺其全家,必然不能爲朱瑄所容,這個投降才是真,才是沒有退路,不是首鼠兩端。
“蔡将劉弘鄂請降,敢問大帥該如何處置?”
劉弘鄂是孫儒部将,留守壽州。孫儒主力南下之後,淮南之地便算無主了,各将都要自作打算。
楊行密在江南被孫儒打得潰不成軍,見蔡兵主力渡江南下之後,他又派人潛回江北。先熄滅了蔡兵在揚州放的大火,然後從火堆裏扒出了被孫儒遺棄的數十萬斛軍糧。
武甯鎮的半割據勢力、泗州刺史張谏乏糧,向楊行密求救,行密二話不說,拿出數萬斛給他養軍,張谏感激不盡。
除張谏外,被孫儒留在江北鎮守各州縣的蔡兵彷徨無依,行密一一遣人招降,所獲頗豐。
世事離奇的地方就在于此了!
楊行密被孫儒連番暴打,幾乎就沒赢過,一敗到底。結果敗着敗着,地盤越來越大,還收編了許多精銳的蔡兵,彌補了他最大的短闆。
孫儒呢?連戰連勝,不可一世,但赢着赢着,卻部下離心,連老巢揚州都放棄了,成了流寇。
還有什麽好說的?錢镠、楊行密這對卧龍鳳雛,瘋狂搶奪孫儒手下的精兵,楊行密在江北招募,錢镠在江南誘降,條件給的賊好,蔡兵士氣低落,投奔杭州的不在少數。
放棄揚州,或許是孫儒最緻命的錯誤。
“遣人去探探劉弘鄂的底,若真心降順,任其爲壽州刺史,出兵攻濠州。”朱全忠懷疑劉弘鄂降順的決心,打算試探一下。
他不相信任何人,甚至連兒子都不相信。劉弘鄂想要投降,那麽就要好好表現一下,攻濠州是一個不錯的試探。
打赢或者打輸,對朱全忠而言都是好事。
處理完了這幾件事務,朱全忠又與敬翔、李振、韋肇三人談起了民政。
主要是打擊權貴豪強,将他們侵占的土地弄出來,分給百姓耕種。
另外就是扶持小門小戶的讀書人,不能讓世家大族壟斷州縣權力。
還有就是耕牛的匮乏,戰馬的不足,總之一堆事情,三人一直讨論到天色将黑方止。
“對了,李克用北伐無果,秋收之後當有動作,會攻何處?”留敬翔三人吃過晚飯後,朱全忠精力旺盛,不打算浪費晚上的時間,而是繼續工作。
“邢州在手,克用當會攻鎮冀。”敬翔想都不想,直接說道。
李克用這人,其實很好猜。他的一切情緒、意圖,都暴露得很明顯,每一步都是有迹可循的。
他那個義弟邵樹德也差不多,所作所爲都可以猜到。
二人最大的區别,大概就是兄長暴躁易怒,弟弟面善心黑。綜合比較起來,還是邵樹德更難對付,因爲他不亂來。
而且邵樹德路數讓人很是無語。
不要臉,娶羌胡女子,聚攏了一堆雜胡在身邊,鎮内半胡半漢,文業不修,武風倒是挺盛,怪不得跟李克用做兄弟呢。
“王镕年少,惹得這麽多人輕視。”朱全忠也笑了起來,道:“可王家世鎮成德,已經五代六帥了,有那麽好打嗎?此人,比王師範強。”
王師範是平盧節度使,領青、齊、淄、萊、登、棣六州,兩年前繼位,當時不過十五六歲,然内平叛将,外結鄰鎮,做事很有條理。
平盧鎮兵也不少,如果拼命的話,十多萬人還是拉得出來的。沒辦法,地方上多年沒有戰亂,府庫殷實,就是這麽豪橫。
“成德、幽州讨易定王處存之時,李克用将兵與之戰過,俘斬萬餘,應覺得成德兵弱,不足爲慮。”敬翔亦笑道:“此番再打,信心十足。”
“鴉兒軍就那些路數,勇!”朱全忠嗤笑道:“打仗猛沖猛打,全憑将士一股血氣。若屢攻不下,散了這口氣,便要潰掉了。早晚攻入晉陽,屠了沙坨子全族。”
“大帥所言甚是。對李鴉兒這等人,隻需嚴守城寨,賊無所擄掠,便不能持久,我軍随後出擊,當有斬獲。”敬翔道。
思路其實就是高築牆、廣積糧那一套。
河東兵打仗确實勇猛,喜歡靠這股不要命的勢頭沖垮對手,信奉狹路相逢勇者勝。他們從上到下,由李克用及其諸假子算起,基本都是這個路數。
這幾年新冒頭了一些将領,算是有些謀略了,但他們地位還很低下,改變不了河東軍的整體風氣。
“朔方軍打仗,似乎也是這個路數。”朱全忠說這話時不是很确定。因爲他與諸葛爽、邵樹德那對師徒交手的時候太久遠了,不能做參考。
“非也。”敬翔收了臉上笑容,嚴肅道:“大帥請勿輕視此人。據前鎮國軍節度使郝振威所言,樹德死讀兵書,用兵呆闆,匠氣太濃,我是不太信的。樹德之兵當不下十萬,或有十五萬,又據形勝之地,戰馬衆多,羌胡之兵數不勝數,要多少有多少。如果再用兵謹慎,猴年馬月才能攻入關中?”
“唔,确實。”朱全忠贊同:“我倒甯願他傾巢而出,大舉決戰,不然便隻能耗死他了。此人最近有何動靜?”
“無甚動靜,應是在靈夏積蓄錢糧、操練兵馬、整編部伍。”
“整整練了一年兵,倒是挺有耐心。”朱全忠歎服:“此爲夯實根基之舉,有耐心,有智謀,克用如何與之相提并論?今歲秋收之後,他會不會對外用兵?”
“應是會的。”
“攻伐何處?莫不是金商李詳?”
朱全忠并不奢望邵樹德會攻河東。事實上他派過幾次使者,相約共伐河東,但都被拒絕了。
“金商、河西黨項、河中、陝虢皆有可能。”敬翔說道:“謝副使奉表至長安,這會應還未走,大帥不妨遣他去一趟靈夏,以市馬爲由頭,探聽下虛實。”
朱全忠沉吟了一會。
讓謝瞳去靈夏,當然是有風險的,萬一被人家扣了甚至殺了呢?
“敬司馬所言深合吾心,便這麽辦吧。”朱全忠最後拍闆道:“秋收之後,不用攻時溥了,集兵攻天平軍。繼續攻徐州,反倒讓時溥上下一心,吾豈能如他意?”
這其實就是當年曹操對付河北二袁的策略。
先把你重創,讓你内部結構失衡,然後退一步,等你内部矛盾爆發,最後再輕松摘取勝利果實。
朱全忠也用兵多年了,當然明白這個道理。
他并不是李克用那種猛沖猛打,靠氣勢、勇武和熱血破敵的統帥,相反經常搞一些狡猾的小招數,偏偏還很有效。
早晚滅殺這對假兄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