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盧文進?”邵樹德坐于涼席之上,問道。
陳誠、趙光逢二人一左一右,都把目光投向幽州使者。
“靈武郡王竟然記得我的名字?”盧文進有些驚喜。
“劉仁恭現在何處?”邵樹德問道。
盧文進有些奇怪名鎮西北的邵大帥爲何關注劉窟頭,不過還是答道:“蔚州失陷後,劉将軍敗退回範陽,遭到責罰,被打發去督建岐溝關了。”
邵樹德點了點頭。岐溝關,好熟悉的名字。
“李帥遣你來何事?”
“回靈武郡王,吾帥欲攻蔚州,報陷子之仇,望河西勁兵相助。”盧文進答道。
這哪是爲了救回被抓的兒子啊,這是嫌兒子死得不夠快吧!
李匡威,對别人狠,對自己也狠,可以!
“隴西郡王乃吾義兄,吾不欲伐之,使者請回吧。”邵樹德說道。
盧文進有些驚訝。
你上次不還出兵了麽?十餘萬大軍橫于雲州以北的草原之上,諸族震怖,紛紛走避,簡直比東面的契丹還吓人。最後迫退了河東大軍,威風凜凜,怎生這次就不想打了?
“靈武郡王可是金帛有所不足?也是,大軍征讨,耗費靡多,我家大帥願助——”
“不必了。”邵樹德伸手止住了他後面的話,随後話題一變,詢問道:“盧将軍可知契丹疊剌部涅禮一族有個叫耶律億的少年?”
“知道。”盧文進答道:“涅禮一族世任夷離堇,自涅禮起,凡七世十六人。耶律億之伯父耶律釋魯任本部夷離堇,兼部落聯盟夷離堇,以侄耶律億爲撻馬狘沙裏。此子有計謀,善征伐,已小有名氣。”
契丹部落聯盟,實行的是蕃漢兩套制度。
開元四年,契丹李失活、奚李大酺率部衆投降,“制以失活爲松漠郡王、行左金吾大将軍兼松漠都督”,其手下八個部落酋長,皆拜爲刺史。
又在其府置靜析軍,李失活爲經略大使,部将可突于爲副使。
朝廷派員至松漠都督府,對其軍隊進行整編,分配草場、農田、丁口,契丹兵有了那麽點國朝府兵的意味。
從這時候起,契丹便軍政分離了。松漠郡王、都督是最高領袖,有大義名分,但軍權由靜析軍副使掌控,實際權力其實要大過郡王或者說是部落聯盟長。
可突于後來果叛,被朝廷讨平,開元二十三年加封涅禮爲松漠都督。涅禮再叛,開元二十五年讨平,涅禮遠遁漠北。
其人也不敢再做都督或大汗了,尊遙辇氏爲八部聯盟首領,并且盜取了突厥的“無上可汗”尊号,也是夠不要臉的。即便遼國全盛時期,怕是也遠遠比不上突厥。
自此以後,遙辇氏任可汗,涅禮後人任疊剌部軍事首長(夷離堇),兼部落聯盟夷離堇,掌握實際大權。
目前契丹八部可汗爲痕德堇,涅禮後人耶律釋魯爲八部夷離堇,耶律億是耶律釋魯最喜愛、最信任的後輩,并打算将耶律氏祖傳的八部軍事首長位置傳給他。
“契丹最近還安分麽?”邵樹德又問道。
“不安分。這幾年東征西讨,蠶食諸部,鞑靼、奚、室韋等族,鹹被驅使,族帳浸甚。”盧文進答道。
邵樹德站起身,凝眉沉思。
其實,曆朝曆代,隻要王朝存續時間夠長,草原上就總會出現強力政權。這是自然規律,很難改變。
國朝肇建,突厥強盛,在北方還建立了好幾個附庸實力,比如梁師都等。
太宗以開國精兵讨平後,一直很注重草原諸部的發展。到了高宗、武後、玄宗朝,一直是軍事和外交手段并用,使得草原上始終無法形成強力政權,直到安史之亂爆發。
這種外交手段的純熟運用,出自北朝基因,與從中原腹心地區興起的内向性王朝大不一樣。國朝不歧視胡人,對草原的了解也很深,經常深度參與草原的内部事務,取得了令人驚歎的效果。
有唐一代,北方草原胡人屢次試圖統合,但總特麽有内奸,到處是唐朝的走狗,分裂得太稀碎了。回鹘汗國又意外覆滅,最終沒能起死回生。
當然即便是藩鎮割據時代,北方諸鎮武力也強盛。奚人得意忘形之時,被幽州鎮讨滅,回鹘餘燼欲振作之時,被天德軍、振武軍、河東軍聯合讨平。
到了這會,不是突厥人,不是回鹘人,不是奚人,不是室韋人,而是契丹人“站了出來”,再次試圖整合草原各部。
邵樹德有預感,依照目前的形勢,中原和草原大概會陸陸續續興起幾個政權,互相鼎立。大家都在和時間賽跑,誰先建國,并且吞并周邊藩鎮或部落,誰就占有優勢。
契丹目前的實力,也就是一個大藩鎮罷了。
對草原,邵樹德比較欣賞國朝的做法,要将其視爲帝國的一部分,深入參與其内部事務。
明明危險就在那裏,你還把頭埋沙子裏,修個邊牆就不管了,任草原胡人在邊牆外折騰,這是極其錯誤的做法。
要有主動性!
國朝以來,突厥、薛延陀那些雜七雜八的草原強權首領,可沒幾個是死在唐軍手裏,多半是被自己人或敵對部落殺死,然後将首級送到長安。
你不參與草原事務,就沒有影響力,就沒法施展外交手段,就不會出現這種危險被掐滅在萌芽階段的好事。
随着騎兵技術、戰術的發展,這個兵種将迎來其黃金年代,威力遠超兩漢、南北朝,草原民族也将迎來其鼎盛時期。
這時候中原王朝如果還是老一套,繼續修長城,修邊牆,任由危險蔓延、發展下去,是非常危險的,也是對子孫後代不負責。
匈奴和突厥比起來,就是弱雞,差在裝備和組織度。突厥和蒙古比起來,也差了那麽點意思,差在戰術思想。
“盧将軍,你回去便和李帥說,若契丹有變,我願出兵相助。然李克用乃我義兄,不忍相攻。”邵樹德說道。
盧文進有些無奈。
你願意來打契丹,我們也不敢讓你來啊。
多來幾次,西奚、室韋甚至山後諸軍見識到了朔方軍的實力,以後萬一入侵幽州鎮,不得有人倒戈相向,開門迎降?
他不懂影響力這個詞,但意思是明白的,這能讓你随便來?
毅州、新州、妫州等地,本就胡漢雜處,靈武郡王這人又“胡”得很,據聞身上兼了好幾個頭銜,是一個很少見的從邊地胡漢交雜之地起家的豪傑,若讓他控制塞外諸部,那便是想打河東打河東,想打幽州打幽州,草原就是他的家,神出鬼沒,讓人難以招架。
“靈武郡王既不願,此事便作罷好了。另還有一事,我家大帥求購戰馬五千匹,要青海骢,不要草原馬,願以金銀市之。”盧文進道。
“李帥倒是忙得很啊。”邵樹德笑道。
五千匹戰馬不算多,四大牧場就能拿得出,但他不想動用這部分儲備。
這筆生意,交給河西嗢末、甘州回鹘、肅州龍家好了,跟着自己混,總得有點好處。
“此事我應允了。”邵樹德答道:“你親去勝州一趟,找都護府宋副都護即可。”
說罷,邵樹德便讓盧文進走了。
“朝廷那邊,須得一人前往。”邵樹德轉身坐回了胡床,道。
陳誠、趙光逢神色一凜,知道這才是正事。
“怎麽,二位皆不願去?”見兩人不說話,邵樹德失笑道:“長安是龍潭虎穴嗎?”
陳、趙二人幹笑。長安那點事,手到擒來,耽誤時間。
“既不主動,那我可就點名了。趙大,此事你去。”
“遵命。”趙光逢也不推辭,直接應道。
“掌握好時機,現在還沒到動兵的時候。”邵樹德又叮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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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杭輕身入了晉陽。
時隔一年,好像沒多大變化。
要說有變化的話,可能地方上更亂了,居然有軍士劫掠商旅、百姓,這讓他大開眼界。
若不是沿途的岚州、太原府都派出兵将護送的話,李杭懷疑自己能不能活着抵達晉陽。
“使者便住這裏吧。”河東幕府的一位官員将李杭引到了一處宅院前,道。
“此非驿站,乃何人府邸?望之久不住人了。”李杭奇道。
這宅院前後數進,看樣子花費極大,即便在晉陽三城,亦可稱一聲豪宅大院,居然沒人住,奇哉怪也。
“此爲賀公雅府邸,昔年靈武郡王曾在此住過多日。”幕府官員說道:“使者既從靈夏而來,住此間倒也無妨。”
“如此便多謝了。”李杭也不推辭,直接與随從将行李搬了進去。
見李杭等人都住進去後,幕府官員喊來了一名軍将,吩咐了幾句,随後便離開了。
軍将帶了一隊人,将各個大門都看好,嚴禁出入。
李杭低聲罵了幾句。
李克用倒是學精了,不讓他出門随便逛了。
不過一路行來,雖是走馬觀花,依然看到了不少虛實。
朔、岚交接的草城川一帶,河流縱橫,水草豐美,但人煙荒蕪,顯然李克用沒打算在那邊花費力氣。
若要大舉北伐,這種地方怎麽着也要設個草料庫、糧倉,除非不打算走這條路。
樓煩、古交城一線,隐隐看到不少馬匹,應是牧場馬監了,李克用總算幹了回正事。
馬兒最喜歡這種略微帶點寒冷,同時有水、有草的地方了。國朝盛時,曾在此置馬場,後築樓煩監牧城,與會州南境的西使城差不多。
羊腸坂一帶的道路坑坑窪窪,多年未曾修繕。倉城也甚破敗,甚至長滿了青苔,看樣子是廢棄了。
這說明什麽?說明李克用沒考慮過侵攻河中,也沒考慮過從岚州北上攻朔州。
進了城後,市面略微有些蕭條。至于和去年相比如何,看不大出來,似乎變差了一些,但又好像沒有。
時間太短了!若是三年後再來看,或許會出現明顯的變化。
“克用并未想着北伐,大帥或許可以安心了。”李杭在滿是雜草的宅院内轉悠着,到賀公雅的書房門前時,直接轉身就走。
大帥曾經流連忘返的卧房,他如何敢進。
“唉,大帥不用我之言,竟要錯失機會。”李杭随手掐了一根茅草,一邊把玩,一邊歎道。
李克用很明顯不想北伐了,隻待其主力東出,攻伐王重盈父子的時機便可成熟。
李杭曾經建議秘密派人接觸王珂,支持他當河中節度使,策動王氏内亂,但被大帥否決了,理由是“蟲兒性子軟弱”。
隻是,若王氏無内亂,河中該如何攻取?
罷了,或許大帥本身也沒打算取河中,不想太刺激李克用。
過幾日李克用應該就會召見了,李杭又将說辭在腦海裏過了一遍,确保沒問題之後,方才回到正廳坐下。
連個暖床的侍婢都沒有,這李克用如何待客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