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寒冷而明澈,早起的鳥兒唱着歌,松鼠擺着毛茸茸的尾巴四處聞聞嗅嗅,啄木鳥不停地發出笃笃聲,仿佛一連串的問候。
李四站在院子裏,手起刀落,一塊又一塊羊肉被他切割開來。
今天住進了一大群西域胡商,出手闊綽,得好好招待一番,賺點錢回來。
國朝的驿站,對官府來說,可真是又愛又恨。
好處自不必多言,傳遞軍情、公文,官員、軍将往來公幹,都少不了驿站。
壞處則是花費太多了!
玄宗朝時,全國水陸驿站共有一千六百多個,朝廷每年撥款超過150萬缗,但這點錢根本不夠用。
除了朝廷撥款之外,驿站一般還有三個經費來源。
其一是州縣撥款,這個數額與朝廷撥款不好比,隻能作爲小小的補充。
其二是驿站封田,原則上是每一匹馬給田四十畝,若附近有牧田,則一匹減五畝。
一匹馬肯定不需要三四十畝地來養,這個其實是讓驿站放租給他人,獲取收入的。最高等級的驿站有驿卒二十人以上,馬六七十匹,小的就隻有兩三人,不到十匹馬。
第三筆收入是對外經營。
國朝的驿站,一般都修得不錯。樓閣廳堂、馬廄倉庫,有的還有池沼、樹林,住宿的房間也很多。因爲處于交通要道之上,驿站内又風景清幽,可憑欄賞月,臨湖飲宴等等,經營收入還是非常不錯的。
平心而論,從宋朝開始,驿站建設是越來越狹小簡陋,唐代的驿站應該是最豪奢的,也是花費最多的——現在知道爲何行軍在外,将領們都喜歡住驿站了吧?
安史之亂後,朝廷漸漸負擔不起這筆開支,于是驿站體系日漸破敗。
以山南西道的褒城驿爲例,開元年間,廳堂庭廊有好幾座,非常宏偉,廳外有池沼,可泛舟、垂釣,夜間可憑欄賞月,幾乎就是座園林。
後來呢,“視其沼澤淺混而污,視其舟則離敗而膠,庭除甚蕪,堂庑甚殘。”
現在的各地驿站,很多又恢複了初唐年間的辦法,交給地方富戶自己經營。隻要保證往來信使、官員的住宿、交通需求,其他一概不管了。
這些承包的富戶,既是商人,也是朝廷官吏,說起來也是大唐特色,商人亦可爲官嘛。
朔方鎮内的驿站就全國範圍來說,密度不算高,遠遠達不到規定的三十裏一驿的程度,百裏能有一驿就不錯了,地廣人稀,修多了也是浪費。
千金堡作爲靈州一個比較大的倉城,儲備了大量軍糧。附近又是上好的農業地帶,人口不少,因此在倉城以東離黃河不到十裏的地方設了個驿站。
這個驿站就是由驿将帶頭經營的。
驿田不多不少,種牧草之外,還有部分可以放租給黨項人。幕府每年象征性撥點錢帛、羯羊下來,他們再自己對外經營,對驿站内的十個人來說,生活還算過得去。
“乒乒乓乓”将一堆肉剁好後,李四讓一名少年驿卒去生火燒水,準備煮肉。
驿站内的破房子是靈州及懷遠縣征發民力幫修繕的,稍稍恢複了一些百餘年前的光彩。
胡商們看了也很滿意。
私人旅社那種,房子差、地方小、吃得也不行,與驿站不好比。
“胡餅一百張,做好了沒有?”李四擦了擦汗,在後院内吼了一嗓子。
“驿将,還有最後二十張,快好了。”有驿卒回道。
“回鹘ru漿五壇,趕緊送過去。”又有人吼道。
回鹘ru漿,驿站内沒人會做。不過懷遠城附近住了數千戶回鹘人,都是銀槍都軍士家屬,其中不少人也開始做起了自己的小生意。
驿站,往往是這類小生意的依托。他們以此爲核心,提供各種驿站不能提供的服務。
水很快燒開了。
李四熟練地往鍋裏投入胡椒、蔥、蒜、鹽豉、野韭等調味品,然後放入大塊的羊肉。
有驿卒搬來了酒壇子。
朔方流行的酒,大概有麥酒、粟酒、小曲酒、酽酒、馬奶酒、葡萄酒等幾種,種類還是很豐富的。
這幾年糧食産量大增,麥酒、粟酒漸漸變得多了起來,不像以前主要以不消耗谷物的馬奶酒、葡萄酒爲主了。
胡商們點了好幾壇酒,對驿站來說,賺頭還是不小的。
李四讓一名小驿卒過來看着煮羊肉的鍋,自己則拿了碟奶渣,拎了張馬紮,到驿站門口的柳樹下坐着休息。
東面是靈州通往天德軍的大道,這會正在修繕。
不修不行了,路況确實有點差。
特别是這會雨雪化開,路上車轍交叉重疊,滿是大大小小的坑窪。
靈州及懷遠縣不得不征發大量百姓修路,平整路面的同時,也将大量燃燒完的石炭渣鋪上去,改善路面狀況。
但問題在于炭渣有些不夠,隻能對道路問題起到緩解,談不上完全解決。
李四對修路是非常贊成的,因爲這關系到他的生意。
但怎麽說呢,各地百姓對此不甚積極,仿佛道路好壞對他們沒有任何影響一樣。
靠幕府撥錢終究不是長久之計啊!
但靠地方鄉紳則更難。
蓋因朔方鎮除了少數邊疆豪族外,幾乎沒有鄉紳,大部分人要麽是編戶齊民的黨項、回鹘、吐蕃,要麽是移民過來的漢人,宗族的萌芽都還沒有呢。
少數老的縣鄉倒是有一些大姓,但他們的力量與内地的豪強大族比起來甚爲可笑。
這種情況固然帶來了統治的穩固,但在需要分攤地方建設成本的時候,就感受到壞處了。
隻能慢慢來了,炭渣鋪路,弄好一段是一段。
陸路驿道,其重要性不比黃河水運小。更别提黃河每年還有封凍期呢,這時節才剛剛開始化凍,之前可不就隻能靠驿道了麽?
吃完乳渣後,李四回到了前院,又去馬廄看了看。
西域胡商的駝馬全寄養在這裏。
貨物以絹帛爲主,聽聞是在靈州買的,那裏已經成了南方絹帛的集散中心。
江陵府仙文绫、鏡花绫、絲葛,魏州白綿綢、瑞绫、獨窠绫,揚州“蕃客錦袍”、錦被、半臂錦,撫州葛布,洋州紫貯布、龜子绫,益州單絲羅、紫高布衫段,巴南連頭獠布等。
太多了,大唐各方鎮的絲織品都有,博覽會看來确實不是白辦的。
各地戰火紛飛,胡商也不敢走遠,能在靈州買到,自然一切安好。反正這玩意運回去利潤奇高,進價貴一點也沒那麽在意。
李四是真心希望博覽會能繼續辦下去的,最好月月開,天天開。
來往商旅的增多,不但幕府可以課稅,對他們驿站來說,生意也能更加紅火。
打仗?那是他最不想看到的!
如果真要打,去别的方鎮打好了,不要影響到朔方,不要影響到他的生意。
靈武郡王勵精圖治十年,才搞出來如今這麽一副局面,誰敢破壞,那真是人人喊打了。
門外響起了急促的馬蹄聲。
一名驿卒沖出門去,交涉幾句後,領了一名背插認旗的信使進來。
李四不敢怠慢,親自上前迎接。
雖然一直在做生意,但他可沒忘了自己的另一身份:千金驿驿将。
“這位兄弟從北邊過來的啊……”他吩咐驿卒将馬牽進去,随手端了一碗**過來,遞給信使。
信使口風很緊,什麽都沒說,隻微微點了點頭。
“準備一些食水,再牽一匹快馬來,某有急事。”信使吩咐道。
李四連連點頭,同時心中暗哂。
誰不知道啊?定是招撫沙碛的河西黨項有眉目了。之前北上的信使就在這裏休息過,當時一大群人呢,老子早就知道了。
不過能招撫也是好事啊!
沙碛那幫拓跋餘孽,一個個窮橫窮橫的,三年内竟然已經兩次入寇了。
雖然都被山南巡檢使哥舒氏、鸊鹈泉巡檢使莊浪氏以及留守靈州的衙軍擊退,但老是在一旁窺伺,抽冷子給你來一下,時間長了,總也不是辦法啊。
能撫則撫,實在不能撫——那就隻有出兵征讨了。
信使坐在馬紮上,狼吞虎咽地吃了一碗酸漿之後,又拿了點蒸餅、乳酪,随後在支出賬目上畫押。
畫完押後,他換了一匹驿馬,翻身騎上,再度朝南方疾馳而去。
“可别再打了!一月下來,也能掙個一千多錢呢。這飯碗,老子還想繼續端着呢。”李四小聲嘟囔了幾句,又到了後院當起了屠人兼庖人,忙得不亦樂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