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說來就來,下個不停。
殿室内,聖人正與宰相張濬問對。
“聽卿一席話,幾有茅塞頓開之感。”聖人感慨地說道。
同時也有些振奮,張卿有大才,他認爲國事尚有振作之可能,那多半是真的。
張濬看着面前微紅的茶湯,同樣十分振奮。
“陛下,天下諸鎮,還是有忠心之輩的。”張濬笑道:“譬如這茶。武昌軍節度使杜洪雖是伶人出身,然忠勇爲國。此茶,竭盡全力,一年供千斤以上,可謂忠矣。”
“灉(yōng)湖含膏,列聖煞是喜愛。”聖人一聽也笑了,道:“聽聞昔年吐蕃贊普亦愛此茶,多方求購。”
正所謂“灉湖唯上貢,何以惠尋常”。産自嶽州的這種茶,茶餅表面蠟光,香氣濃郁,煮好後湯水微紅,有如殘陽,一直是皇室貢品。
“宣武節度使朱全忠,辭淮南帥位,又不肯領宣義節度使之職,言一人身兼二鎮恐惹非議。還派兵護衛汴水饷道,年年貢賦不缺,亦是忠臣。”張濬小心翼翼地控制着節奏,盡量将話題向自己需要的地方引。
宣義就是原來的義成,節度使一直是朱全忠的部将胡真。
朱全忠以其父名誠,請改義成鎮爲宣義鎮。這在以前,朝廷肯定不會同意。但朱全忠是這個亂世裏難得的忠臣,便同意了,同時任其爲節度使。
而朱全忠确實對大唐忠心耿耿,堅辭不受,仍以胡真爲節度使。
現在的朱全忠,身上竟然就宣武一鎮節度使之職了。對比靈州的邵樹德,孰忠孰奸,不言自明。
“靠外鎮終是不妥。”聖人歎氣道。
張濬一聽,與自己的想法不謀而合,喜道:“陛下英明。”
“今中外皆制于宦官、強臣,如之奈何?”聖人看着張濬,神色間頗爲殷切。
“莫若強兵以服天下。”張濬慨然道。
神策軍,現在大概還有五萬多人,其中三萬是在各鎮募的兵。尤其是幾個看樣子挺能打的藩鎮,如宣武、河東、朔方等,各募數千,再加上其他州縣,總共募了三萬,勤加訓練,糧饷不缺,以期能夠練出來。
“五萬神策軍可是不足?”聖人問道。
“臣請陛下再募兵五萬。”張濬對曰。
聖人一窒。倒不是擔心錢糧不夠的問題,事實上财貨方面咬咬牙還是能夠擠出來的,畢竟甚至就連魏博鎮都在上供。光啓年間,成德王镕之前一次就獻耕牛千頭、農具九千、兵仗十萬。
因此,錢從來不是編練新軍的難點,而是人。
“數年來,朝廷已兩次募兵,累計五萬。而今再募五萬,外藩将帥是否會有微詞?”聖人有些不确定,問道。
“陛下勿憂也。大唐國祚綿長,聖天子英睿,天下賓服。神策将至各鎮募兵,從未有人阻撓。便是河東李克用,亦許朝廷至晉陽募兵。朔方帥邵樹德,更言河西黨項骁銳,揀選三千猛士送至長安。”張濬滔滔不絕道:“臣判三司,近日曾與孔相盤計财貨,若編練十萬神策軍,器械、錢糧充足,兩年内必不至有匮乏之虞。”
其實,朝廷還是缺錢的。至少,南衙北司諸官應得的俸祿,就一直拖欠着,即便發一些下來,也打了折扣。
關中水利,多年未整修了。
驿站體系,也越來越破敗。
通驿大道,除兩京大驿道還在花錢維護之外,其他的都停工了,再不撥款。
去年,朝廷共征得榷茶錢百餘萬缗,比貞元年間的八十萬缗還要多。這不是說天下欣欣向榮,而是産茶縣暴增,從52個增至98個,且多位于江南,産量也大大高于那會,更兼稅率提高——之前有的地方榷茶稅率是一成,有的一成五,有的兩成,現在統一提爲兩成。
鹽利,元和年間六百多萬缗,大中年間陡降一半,現在已不足七十萬缗——此項大頭,其實已在藩帥們手裏了,不然當年田令孜也不會打河中的主意。
榷鐵,以前也是一大進項,現在不談了,隻有二三十萬缗。
“方鎮私獻”,即外藩将帥在正常賦稅外獻給皇帝私人的錢,德宗時,“方鎮私獻于帝,歲凡五十萬缗”。
當時皇室一年開支超過百萬,朝廷财政困難,德宗隻能向藩帥索要。宰相勸谏,“然上猶數有宣索,仍敕諸道勿令宰相知。”
到了懿宗朝,國勢江河日下,但皇室開支卻遠超德宗朝,一年三百餘萬缗。懿宗給公主皇子的賜錢是德宗朝時的四倍以上,可謂驚人。因此,也不得不向藩帥們伸手要錢。
僖宗朝,開支有增無減,就連素來能搞錢的田令孜都有些躊躇,居然破天荒勸谏聖人要節儉。同時拷訊貪官,弄錢彌補虧空——這其實從憲宗朝就開始了,“萬年縣尉韓晤坐贓三百萬缗”(多半是把所有人的黑鍋都背了)。
今上新登基,但有新氣象,诏令削減皇室開支,降至德宗朝的水平,一年百萬。
其實也不得不如此,蜀中戰亂,貢賦銳減,江南饷道,若不是朱全忠護着,估計也要斷,而且還有孫儒作亂,上供大不如前。
河北、河南的上供,之前還被李罕之搶了一次,岌岌可危。
京西北諸鎮,朔方一道的上供,一年加起來牛羊馬駝不到十萬,權且養在同州沙苑監,用作聖人宮中用度以及給百官賜宴所需。
今年邵樹德進貢了良馬千匹、駝兩千、牛三千、羊五萬,外加幾千張皮子,一些藥材,數百車鹽,隻能說聊勝于無。
隴右蕭遘,上供牛羊五萬;邠甯李延齡,絹一萬、牛羊兩萬;鳳翔折宗本,錢萬缗、絹萬匹、牛羊三萬;興元諸葛仲方,錢五萬缗、絹十萬匹;鄜坊四州,加起來上供了兩萬缗錢、三萬匹絹、牛羊五萬。
全是邵樹德黨羽,越來越不恭敬!
現在諸位宰相,幾乎人人判三司,專門搞錢。在以前,頂多三分之一,偶爾一半,簡直成了要飯朝廷。
“五萬新軍,從何方招募?關東戰亂不休,怕是沒以前那麽容易了。”聖人擔憂道。
“陛下,河北多年未有戰亂,人煙稠密,今其欲讨河東,陛下不妨下诏奪克用本兼各職、爵位及賜姓屬籍,河朔藩帥必悅,五萬兵唾手可得。”張濬撺掇道。
他還是忘不了當年讨黃巢時的舊事。
王铎爲都都統,張濬爲都統判官。李克用對張濬很不滿,直接當着給他傳旨的天使的面,說張濬“好空談,不能辦實事,若被重用,将來有一天定會導緻天下大亂。”
李克用的大嘴巴随意一說,張濬耿耿于懷至今,越想越氣,一直想報複回來。
解除李克用河東節度使的職務,剝奪他隴西郡王的爵位,将他們家開除出宗室屬籍——是的,李克用祖上被懿宗賜姓,名屬代宗第二子、鄭王李邈一脈,從法理上來說是李唐宗室。
這隻是第一步。
第二步,是發兵攻占晉陽,收回河東這個大鎮,那樣朝廷财計将大有改觀。
“卿此策欠妥。”一直對張濬言聽計從的聖人不得不打斷,道:“克用有光複長安之大功,又素來恭敬,貢賦不斷,不妥,不妥。”
張濬一聽,知道火候還沒到,便不再多言,轉而說起了另外一件事:“朔方節度使邵樹德請置渭北鎮,轄鄜、坊、延、丹、同、華六州……”
“哼!恬不知恥!”聖人一聽就火了,道:“保塞、保大二鎮,國家屏藩也!同、華二州,京東之門戶也!焉能輕授于人?先皇許他身兼朔方、河西兩鎮節度使,已是恩典,猶不滿足,此等賊臣,勿需理他。”
張濬暗自皺眉。
若要征伐河東,沒有朔方軍的配合,可就要麻煩很多了。特别是數月前邵樹德率二十萬軍,逼退李克用,威風凜凜,軍力應該是沒問題的。
隻是沒想到,聖人對他印象這麽差,難道當年迎先皇回京時怠慢了今上?
“靈武郡王爲陛下建榆林、沃陽兩行宮,多年來東征西讨,收複河隴,亦有功勞。先皇垂拱之時,亦領兵誅除田令孜、楊複恭之輩……”爲了自己的大計,張濬不得不捏着鼻子替邵樹德粉飾,雖然他也覺得此人的忠心相當有限。
“誅殺田令孜,确實不錯……”聖人的口氣稍稍軟化了一些。
當年被田令孜拿鞭子當衆抽,尊嚴盡喪,聖人至今不願回想此事。邵樹德殺了這個權宦,頗合聖人心意。
“同華二州,甯給郝振威,也不能給邵樹德。”聖人還是不願交出這兩州。
張濬想了想,覺得暫先避開此事,以後再找機會進言。朔方鎮,他真的很想拉攏,隻要能收回河東,一切都是值得的。
“陛下,泾原鎮之事,須得早做決斷了。”張濬提醒道。
元實帶了三千神策軍駐紮平涼縣境内的耀武鎮,聽聞朝廷欲授其泾原節帥之職,堅辭不受。他年紀不小了,知道這事的風險,不想趟渾水——手裏三千兵,多是市井少年,泾原軍則是邊軍,這事能幹?
而耀武鎮,其實就是神策軍的外鎮。
這類外鎮,關中不少,但大多荒廢了。比如栲栳城曾經就是外鎮,楊悅曾經駐守的榆多勒城亦是。
朝廷想通過恢複這些外鎮,逐步擴大神策軍的勢力範圍,進而控制更多的地盤。但沒想到第一個新設外鎮就不順利,元實竟然不願意當泾原節帥。
“張卿覺得何人可爲泾帥?”聖人問道。
“院長徐俞之可爲此職。”張濬推薦道。
院長,是對禦史、拾遺、補阙、員外郎的稱呼,亦可用于他們相互之間的稱呼。
“泾師若不願,如之奈何。”
“自然揀選神策軍精銳,護送徐院長之官。”張濬答道。
“善!”聖人道:“此事明朝議一議。”
“陛下聖明。”張濬賀道。
一牆之隔外,西門重遂冷着臉坐回了椅子。
“李克用說得沒錯,張濬無甚本事,好大言,睚眦必報,傾覆之士也。”偷聽了半天,西門重遂對這君臣二人也很是無語。
國家之事,若都按他們這般搞,定然一塌糊塗。
我還想多享幾年福呢,結果你們就專給我找麻煩的?他現在深深懷疑,擁壽王爲帝,到底是否正确了。
靈武郡王邵樹德,他太熟悉了,太懂了。
那确實是一個野心勃勃之輩,但也是個實力強大的野心家,又近在肘腋,一旦有變,天子怕是連出巡都來不及。
這等人,要麽滅了他,要麽就示以恩寵,穩住他。哪能這麽亂來?
“将劉季述劉宮監叫來,某有事找他。”西門重遂吩咐道。
必須得和靈武郡王交下底了。聖人不懂事,張濬沒大數,最後這個爛攤子,還得他們北司來幫着收拾。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