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威縣,本後魏(北魏)石城縣,廢帝二年,因境内有化隆谷,改名化隆縣。國朝先天元年,改爲化成縣,天寶初,更名廣威縣。”
邵樹德站在殘存的廣威縣南城牆上,眺望着八十步外的黃河。
此間的大河,分外甯靜、溫柔、清澈,一如附近的草原。
沒有那麽多野心勃勃之輩,一切竟如此安甯。
但自己終究沒有資格說其他人啊。論野心,西北還有誰比邵大帥更多呢?
城下響起了一陣嘈雜聲。
河西黨項楊氏、羅氏、梁氏頭人帶着随從聯袂趕至,被親兵攔在了外面。
“幕府的命令都清楚了吧?”邵樹德吩咐親兵将三人放了過來。
三人穿着唐服,蓄了發,一副和氣土财主的模樣。不過你若當這三位仁兄是好人,先去看看他們家裏的人頭酒器再說吧。
“大帥……”三人欲登城樓,結果被陸銘攔了下來。
親兵們手撫刀柄,用不懷好意的目光看着三人。
“大帥,我等知矣。”三個兇名赫赫的頭人此時宛如一條會搖尾巴的狗,齊聲道:“大帥收複河湟,武功蓋世,又賜予我等草場,直如再生父母。”
“既已清楚,便回去整頓部衆,各自前往草場吧。記住,爾等搶了吐蕃人的地,今後多半還有事。再互相争鬥,可就傻了。”
三人連稱不敢。
“都去吧,梁愈留下來。”
羅、楊二人狐疑地看了一眼梁氏頭人梁愈,不情不願地走了。
“梁參軍,青唐之地,情勢複雜。吐蕃諸部,新近來投,人心未固。這地方,須得幫我看好。”邵樹德下了城樓,站在梁愈面前,說道。
梁愈也直起了身子,肅容道:“某知大帥之意。吐蕃人若敢私下勾連,定上報幕府。”
“多與伏俟城拓跋氏、樹墩城白氏走動走動。你等五部皆外來戶,加起來也不過十一二萬部衆,與青唐吐蕃比起來,遠遠不如。若有事,河源、積石二軍當爲你等之後盾。然亦需注意,不得過分欺壓吐蕃,不要生事。”
“明白。”
邵樹德點了點頭。梁、楊、羅三家,他覺得梁氏最值得栽培,原因無他,頭腦清醒。
往青唐諸部裏面摻沙子,也就這一回了。下次再搞,還得擔心人家是不是要叛亂,畢竟大軍不可能時時壓在這裏。
蠻人,不見棺材不掉淚。沒有大軍壓陣,很多事情就沒法做,因爲那些部落酋豪整不好腦子一熱,就跟你幹上了。跟漢人比起來,他們的風氣要更沖動、更好鬥一些。
别的地方都不是很擔心,就河湟之地的蕃部,吐蕃窩子的人口數量太吓人了。今後還得想辦法繼續征兵,一個青唐都五千兵太少了,最好在廓州及九曲之地再募五千人,建個九曲都。
無論是與河東還是宣武的戰争,必然都是高烈度的長期拉鋸戰。一場戰鬥下來,死傷說不定以萬人計。西北最寶貴的就是人口,若是這死傷的軍士裏面能有一半是蕃人,這負擔可就要輕多了。
八月十五,邵樹德又返回了青唐城。
俘虜的吐蕃人基本都放還了,各部各回自家草場。鄯、廓二州,還有不少部落沒來降順,遠遠遁走。但沒時間一一尋找他們了,隻能以後慢慢招撫。
鄯州刺史的人選,他已經選定了:韓建。
此人在會州幹得不錯,成績斐然,這次到鄯州來,若是再幹得出色,未來外放一個節度使,也不是不可能。
廓州刺史,他留給蕭遘自己選,希望他手中有那種允文允武的人才吧。
隴右鎮,現在有河、渭、臨、蘭、岷、階、秦、成、鄯、廓十州三十三縣,就地盤來說,已經是國朝一大鎮了。唯人丁不旺,還需蕭相繼續努力。
那個爛攤子,邵樹德自問沒精力治理,丢給蕭遘正合适。他有人才庫,有關系網,亦有多年政務經驗,治理一個藩鎮的民政事務,是綽綽有餘了。
臨行前,邵樹德任命關開閏爲河源軍兵馬鎮遏使。此爲臨時職務,隻待新組建的河源、積石二軍抵達鄯州,他便将帶領經略軍返回靈夏休整。
河源、積石、飛熊三軍一旦組建成功,邵大帥麾下将有十六支有番号的軍隊,步騎十一萬餘,其中一半戰兵。蕃漢民衆幾近二百七十萬,提供大量兵員和财貨,紙面上的實力可謂強勁。但仔細算算,機動兵力居然隻有四萬多人,着實讓人傷神。
合着打下一塊地盤,獲得大量牛羊财貨和丁口,結果這些錢糧,主要用來養鎮守當地的大頭兵了。這是打了個寂寞嗎?
就這幾萬機動兵力,即便臨時征發蕃部,還是不太夠與強鎮交鋒啊。說不得,還是得繼續欺負“小朋友”,穩固鎮内形勢。
說不定等哪一天,局勢稍稍安定了,可以重新調整部署,争取多抽調一些兵力到東線。
不過似乎也很難。
隴右十州、河西三州,按照目前的計劃,四萬駐防部隊真的不能再少了。
興鳳梁之地,一萬五千人似乎也不能少。
靈夏也得放個一兩萬留守部隊。
一旦出征,會州這個關鍵之地至少還得再留個一萬步騎做預備隊,防止哪個地方叛亂,平叛部隊出現意外。
真他媽的!能有三萬機動部隊給你玩就不錯了,操蛋!
朱全忠這厮,收編了蔡賊之後,軍力估計膨脹到十幾萬了。他那周邊,魏博不出鎮作戰,朱家兄弟守戶犬,山南東道關起門來自娛自樂,淮南自顧不暇,也就一個河東需要防備,且還有張全義這個肉盾頂第一波。
這是假的四戰之地吧!
邵樹德想了想,還是得和李克用搞好關系。不然若是需要在振武軍常年屯駐兩萬以上的大軍,豐、麟二州再留一兩萬機動支援部隊,自己的手腳可就完全被束縛住了。
老子才是處于真正的四戰之地啊!蕃人一個個表面恭順,說跪就跪,但邵樹德根本不敢信任他們。不然你試試把河源軍、積石軍抽走,會發生什麽事?
帶着一腦門子官司,邵樹德離開了鄯州,沿着湟水谷地東行。
這次他打算去河州轉一轉,因此繞了一圈,二十三日,至鎮西軍。
此城在後世循化縣一帶,開元二十年築,統兵一萬三千人,隋炀帝西征吐谷渾,即經此處,宿臨津故城(鎮西軍)。
繼續往東南方向走,三十日至河州鳳林縣。九月初三,抵達河州理所枹罕縣。
“蕭相治理河州數年,成果斐然。”邵樹德随意翻看了一下籍冊,說道。
按文德元年的數據,隴右八州二十七縣,已經有編戶之民261000人左右。嗯,平均一縣萬人……
蕃民差不多也二十萬的樣子,以吐蕃、羌人爲主,兼有少量黨項、嗢末。
邵樹德并沒有怪罪他的意思。蕭遘上任之前,情況還要更加不堪呢。
“靈武郡王通情達理,倒令老夫不好說什麽了。”蕭遘笑道。
出鎮河州兩年,雖然遠離了中樞權力圈子,蕭遘的精神反倒愈發矍铄了。
還是地方上自在啊!隴右節度使的職務,隻要靈武郡王沒意見,蕭遘可以當到死,朝廷根本換不了他。
手底下一堆門生故舊、親朋好友。有水利人才,有精通農牧的技術官僚,有在工部曆練多年的實幹派,善于處理蕃漢關系的亦有。
世家門閥的人才寶庫,确實非同凡響。
蕭氏本家的子弟不成器沒關系,蕭遘主持過科考,網羅了不知道多少他姓人才。更兼爲官半輩子,黨羽衆多,黨羽再連着黨羽的門生故舊,這關系網層層疊疊,治理隴右諸州當真小菜一碟——隻要邵樹德替他解決掉喜歡掀桌子的蠻人,這個蕭氏是真的搞不定,因爲野蠻人不喜歡講道理。
“才兩年時間,蕭相就把河州治理得有模有樣,某豈能不喜?”邵樹德笑道:“蕭相看中的人才,盡管用,某不會過問。再者,某也找不到這麽多人才。”
“靈武郡王過謙了。今歲以來,轉戰河西、隴右,收五州之地,數十萬民,繳獲數以百萬計。此等威勢,自有才智傑出之士來投。”蕭遘道:“也就河隴地辟,沒太多人關心,不然早就天下皆知了。”
“那蕭相出鎮這偏僻之地兩年,可曾寂寞?”
蕭遘大笑:“老夫一把年紀了,如今能優哉遊哉地頤養天年,還有何不滿足?蕭氏子弟,遷往河州的已有數十,老夫忙時坐衙理事,閑則含饴弄孫,悠遊古迹,不比在京中與人勾心鬥角舒坦?說不得,來了河州,某還能多活幾年呢。”
其實,河渭之地确實有不少古迹,主要是佛寺、石刻,山川也很壯美,蕭遘經常與一幫子文人出外遊玩、作詩,确實挺自在。
“聽聞蕭相在階州引種茶樹?”
“楊軍使收複階州之後,朝廷從華州三縣移民七百三十戶,其中便有會種茶者。老夫查了下檔籍,國朝初年階州是産茶的,陷蕃後便沒了。如今可以試種,若能成功,隴右鎮便又多了點進項,販至蕃部,可換回大量牲畜,于民有大利焉。”
邵樹德點了點頭。階州便是漢時的武都郡,後世似乎也是産茶的,蓋因此地氣候、環境适宜茶樹的生長。
“巴南諸州之移民,可還适應渭州?”
邵大帥去年征諸葛仲保,強遷漢、獠民衆數萬,大部分去了渭州四縣。蓋因當地氣候濕潤,與巴南有幾分相似。更兼可種植桑樹,養蠶織絹,指望着那些巴南移民可以把渭州落後的紡織水平提升一下。
“唔,好教靈武郡王知曉……”蕭遘捋了捋胡須,笑道:“今年渭源縣五百戶獠民利用該縣舊有桑林,織布六千餘匹。其布紋理細膩,與巴州布差别不大,渭州獠布,大有可爲。老夫得聞後,發下羯羊做賞賜,以鼓勵百姓耕作之餘織布。不但渭州可織獠布,岷州亦可,秦州在天寶年間,盛産蠶桑,有‘綠葉銀絲’之美譽,陷蕃後一落千丈,而今當重振旗鼓……”
邵樹德含笑聽着蕭遘的地方振興大計。
當過宰相的人,眼光、見識還是有的,知道因地制宜,發展地方優勢産業。巴南獠民不會放牧,那麽在種地之餘養蠶織布,也多了一份收入。
秦州本來發展得很好的蠶桑業,陷蕃後幾乎斷了傳承。大中年間歸國後,發展至今三十餘年,似乎也不太理想。蕭遘想辦法重用專業人才,獎勵生産,此爲正道。
邵大帥現在不缺牛羊,不缺放牧的人,但真的缺絹帛。這是軍中賞賜的硬通貨,十分緊俏。
“鄯、廓二州,天寶年間盛産麸金。靈武郡王既已收複,老夫便當遣人多加查訪,如有收獲,便從蘭州礦上抽調人手,開采冶煉。”蕭遘又說道。
蘭州亦盛産麸金。在前殿中侍禦史、現蘭州刺史張玄晏的主持下,複開舊礦,年産金數百兩,也不無小補。
“有蕭相在,隴右十州三十三縣,某放心矣。”邵樹德起身行了一個禮,道:“隴右之财貨,蕭相不用急着上供,量力而行即可。若鎮内有需,盡管用,有合用之人才,盡管征辟,某無不許。征發關中民戶實邊之事,亦要拜托蕭相多多費心了。隴右諸州,沒有漢民是不行的,關中民戶、天下刑徒,有一個算一個,都要用起來,某等着隴右大治的那一天。”
蕭遘站起身,也有些感慨。
在武夫手下做事,其實沒那麽容易。他們窮兵黩武,四處征戰,不斷索要錢糧,哪管地方百姓死活。但邵樹德能克制住搜刮百姓沖抵軍需的沖動,知道不能涸澤而漁,光這一點,就比李克用之流強了很多。
“靈武郡王但請寬心。而今朝綱不振,中官弄權。上位者多幸進小人,有才幹之輩反倒被擠得幾無容身之地。老夫身在河州,卻一直關注着朝中局勢,一有機會,便招攬一二人才過來。”蕭遘說道:“放心,非溜須拍馬之輩,沒有點本事,老夫也看不上,定不會白費了糧米俸祿。”
邵樹德笑道:“有蕭相把關,自無問題。”
其實,都說王朝末年官僚系統爛到家了,可真的沒人才了嗎?爲何新朝取代舊朝後,大量留用的舊朝官僚,卻發揮出了比之前更高的水平、更高的效率處理政務呢?
或許不是他們水平的問題,還有其他多方面因素掣肘,讓他們幹不了事,或者不願意幹事。
蕭遘,在朝中爲相那會,雖然判三司,也幹了不少實事,但更多時間似乎在與同僚搞政争。邵樹德招攬他過來,其實并沒有多關注蕭遘本身的才幹,而是看中了他的人脈關系網。但如今看來,到底是宰相,處理一個藩鎮的内政還是手到擒來的。
隴右鎮,不急着收取大量财貨。現在将其投入生産,未來收獲會更多。
這枚果實,還沒到收割的時候,還需要蕭遘和他的團隊繼續栽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