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夏州城時,一群髡發黨項人趕着大群牛羊趕了上來。
大概百餘人的樣子,有馬、有弓、有刀,王建及一下子緊張了起來,那些蔡人新卒也緊張了起來。
符存審按住了他的手臂,輕聲道:“這裏不是河南,不用那麽緊張。你沒看那些農人都熟視無睹麽?”
王建及放下了騎弓,但渾身緊繃着,仿佛一個不對勁就要動手殺人。
黨項人騎着馬兒,唱着讓人聽不懂的歌,大搖大擺地從隊伍旁邊走了過去。
他們看到大群蔡人軍士時有些吃驚,但一看不是令人心悸的褐色軍服,手裏拿的也是木矛,頓時哈哈大笑,有人朝這邊指指點點,不知道在說些什麽。
有那脾氣暴的蔡兵直接就破口大罵了。
咱們“蔡賊”縱橫南北,提頭賣命,殺人如麻,什麽時候輪到黨項人來嘲笑了?
不過嚴格說起來,這年月的黨項人,也是輾轉于京西北諸鎮,提頭賣命,就是品牌沒有“蔡賊”大,沒那麽出名罷了。
但這兩夥人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兇。
如今進了夏州,再兇也得收斂起來。蔡人得聽關北四道都指揮、制置等使的命令,黨項人也得服從關北兀卒的安排。若真互相看不順眼,去北邊草原上找個沒人的地方一決勝負好了,在夏州,誰敢鬧事,直接就去礦上幹活了,一點不誇張。
“既要投靈武郡王,咱們把這麽多人安全送到靈州,便是大功一件。此時與那些蠻子起了沖突,頗爲不值。”符存審看着一隊正朝他們走來的夏州官吏、兵将,勸誡道。
王建及這才收起了騎弓,放松了有點僵硬的身體。
在河南,确實甚少遇到黨項蠻子,他有點反應過激了。
事實上這也怪河南混亂的環境,任誰遇到一股身份不明的人靠近,第一反應都是幹死他們,哪怕之前無冤無仇。
但夏州的生活太不一樣了,他一時間還沒轉變過來。
“二位便是符将軍、王指揮了吧?某是夏州幕府營田判官趙植。”一位留着長胡須的中年男子翻身下馬,拱手行禮道。
“見過趙判官。”符、王二人亦上前見禮。
趙植看了看後面一眼望不到頭的河陽、澤州民衆,有些贊歎,道:“符将軍可知走了多遠?又走了多久?”
“走了多遠記不清了,但走走停停,兩月有餘是有的。”符存審答道。
趙植仔細看了看這個外鎮武将,卻見他身量頗高,五官端正,站在那裏不卑不亢,沒有尋常武夫特有的桀骜,也沒有自輕自賤之意,讓他心中暗贊。
光這份氣度,就有大将之資了,若再能好好磨砺一番,領兵經驗再豐富一些,定難軍又可多一軍使矣。
“某雖然沒上過陣,但亦知曉,帶數萬人上路,是多麽不易之事。且先安頓在這邊吧,武庫司借了一些帳篷,那邊武威軍、義從軍的軍營也空着,這便把人安置好吧。”趙植問道:“軍中可還有糧?”
“尚夠十餘日所需。”
“那便好。異日西去之時,可在烏延城、宥州、鹽州三地倉城領取粟麥。”趙植說道。
“多謝趙判官相助。”
“大帥有令,吾等幕府佐官自當遵從。”趙植道:“其餘器具可有短缺?”
“冬衣尚有不足,眼下尚可捱着,若再過月餘,怕是就熬不住了。營中有不少婦人、孩童,他們怕是頂不住。”
“将軍倒是仁厚。”趙植又贊了一聲,道:“數萬件冬衣,幕府一時也拿不出來。隻能先挪一部分軍士冬衣了,還得找武庫司用印調撥。放心吧,這麽多百姓過來,大帥高興還來不及呢,自然會照顧妥帖的。某一會便去找行軍司馬,行文靈州幕府,讓那邊趕制冬衣。”
符存審鄭重行禮感謝。
“中原喪亂,公卿将帥打來打去,百姓苦不堪言。咱們能多救得一個百姓也是好的,若任其留在河南,怕是早晚被孫儒之輩給禍害幹淨了。”趙植說道。
符存審聞言稍稍有些不自在,之前打打殺殺那一波裏,顯然就有他。
王建及則滿不在乎,無動于衷,似乎完全沒聽出來什麽。
他對夏州百姓相對寬裕的生活很滿意,也很驚喜,因爲這意味着他們這些武夫有人養了,再不用爲了糧食就東跑西蹿,搶來搶去,甚至在青黃不接時——吃人。
他也隐隐知道正是因爲各路人馬打來打去,才讓百姓生活日益艱難的。但承認自己有錯?不存在的,都怪秦宗權!
趙植随後又詢問了一番途中所遇之事,頗爲感慨,然後便離去了。
大通馬行總辦裴通到綏州後,便遣人告知,他馬上要去陝虢坐鎮,那邊可能還有後續難民要進來。趙植接到消息後,連連哀歎,最近這陣子,别想偷懶了,一定忙得腳跟打後腦勺。
趙植走後,王建及看了看夏州高大堅實的城牆,贊道:“朔方之地,竟有如此雄城。”
“此乃赫連勃勃所築之統萬城,國朝以來一直多加修繕,高大險峻,非人力所攻。”符存審也一眼不眨地看着這座白色的城池。
“我就說楊師厚要後悔!所有人都小觑了定難軍,邵大帥經營有方啊。”王建及笑道:“早些日子聽聞定難鎮有四萬軍,以爲都是秦宗權那種随意拉起的部隊呢。今日一看,夏州百姓日子過得還算殷實,那麽定難軍可就未必是裹挾流民入軍的烏合之衆了,多半是好吃好喝供着的衙軍,這可不得了。唉,若是某也有這麽一份基業就好了。”
符存審看了他一眼。王建及這厮,在河中被自己關起來那會,天天叫罵不停。
進了綏州以後,将他放了出來,其實也有任其自去的意思。但他騎着馬在龍泉縣兜了一圈,回來第一句話就是:“綏州東市有很多錢帛!還有數量驚人的牲畜在販賣,一年怕不是要賣幾千頭牛。”
符存審差點沒反應過來,以爲他在鼓動自己大掠坊市呢。
後來,路過大斌縣時,他又騎着馬轉了幾圈,回來後再也沒提過要走的事情。
這厮與楊師厚根本就不是一路人,當初怎麽攪和到一起的?符存審敢保證,楊師厚見了繁榮的綏州東市,隻會更堅定自立的念頭,然後想辦法搶一把。
王建及的野心,與楊師厚到底沒法比。
“能将馬行開得到處都是的,又怎可能是普通人?”
“靈武郡王會許給咱們什麽職位?”
“咱們其實隻帶了四百人來投,副将頂天了。”符存審從城牆上收回了目光,說道:“其實,好好打就是了。方今多事,用到武人的地方很多,還怕沒立功的機會?”
“你去不去城裏看看?”
“主将豈可擅離部伍?不去。”符存審搖頭道:“這些百姓,需得送到靈州才算功成。如今尚在半途,豈可掉以輕心。你若想去,自去吧。”
符存審現在也嫌王建及煩了,左一個問題右一個問題,早知道當初早點放他走了。
王建及笑了笑,也不理符存審,自己騎着馬進城了。
入城的驿道兩邊,其實就已經挺繁盛的了。
有幾家門面很小的賣飯家,婦人在鄉下園子裏摘菜,男丁在店裏做飯、賣飯,供往來商賈、旅人食用。
王建及在河南也見過這類賣飯家,但主要存在于州縣城内。夏州除了城市周邊有之外,荒郊野外亦有,做到這一點,可非常不容易了,這起碼得鎮内安定,沒有大股流匪、亂兵才行。
王建及對這類小店沒甚興趣,雖然那店家一直招攬,說有新逮到的野兔。他隻是冷哼一聲,自己出外射獵,野兔想打多少便打多少,箭無虛發,早就吃膩了。
從東門入城後,王建及隻覺一陣眼暈,這人也太多了一些。
進門便是一個很大的絹帛市場,大腹便便的商人、青衫長袖的士人、穿着入時的仕女、髡發裘服的胡人,都在那一家又一家的店鋪旁挑挑揀揀。
“利州絲布、阆州重蓮绫!”
“蜀州花紗、白絲羅,彭州交梭!”
“成都錦、漢州衫段、綿州輕容!”
“陵州鵝溪絹、梓州白綢!”
王建及的目光一動不動地盯着那些帛練行。
李罕之治軍,發賞很少,素來以允許軍士大掠民人爲餌,驅使大家拼命。
絹帛,在國朝就相當于錢。眼前的帛練行,各色絹帛都有,而且品相不錯,應該都是産自蜀中,價值就相當高了。
若自己乃夏州刺史,今日便将這些商徒的貨全搶了,部分給軍士發賞,部分自己收了,豈不美哉?
當然王建及也明白這隻是臆想,夏州還輪不到自己做主。隻不過他一輩子也沒見過這麽多绫羅綢緞,一時間受到了極大的沖擊,心神有些搖曳罷了。
在綏州東市那會,他見到了口沫橫飛,一交易便是上百頭牛的賈客,一買便是千餘張皮子的商家,還有那買了整整幾十車牛角、雜筋、鳥羽的豪商。
今日進了夏州城,又見到了這麽高級的綢緞市場。
王建及不笨,他知道商人們不會做虧本買賣,既然開了這麽多家帛練行,還從蜀中運來了這麽多绫羅綢緞,那麽就一定能賣得出去。
邵樹德是節度使,李罕之也是節度使,但夏州一片繁華,讓人幾以爲身處太平盛世,河陽則煙火斷絕,百姓紛紛逃亡,倒斃于道旁的屍體随處可見。
這差别也太大了吧!
楊師厚不來,真的錯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