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啓元年六月初二,邵樹德率軍返回了靈州。
經略軍、義從軍直接從定遠軍那邊渡河,返回夏州。靈州無事,身邊用不着這麽多兵馬了,減輕一點後勤壓力也好。
路上會順道去下庫結沙一帶,那邊的一些部落與河西黨項破醜部關系密切,上次還被嵬才蘇都告過黑狀,這次好好料理一下,收取點财貨。
李劭幾天前抵達了靈州,還帶來了最新消息:今年前五個月,沙陀軍再接再厲,從昭義河北三州賣了千餘戶百姓給馬行,另外繼續有軍士和百姓家屬遷入綏州,亦超過千戶。
這兩千多戶人,銀州刺史宋樂直接拿走了一半,繼續充實當地戶口。理由言之鑿鑿,即大帥一旦對北方用兵,銀州勢必要承擔相當部分的錢糧開支,必須有更多的人口和田地。
随着不斷有軍士家屬在綏州抛售田地、房屋,搬到夏州去居住,綏州人口持續下降,銀州再發展幾年,保不齊就後來居上,超過綏州了。
對了,夏州幾乎每個月都有軍士家屬、關中人才湧入,導緻人口快速增長,目前已經超過了一萬一千戶,計五萬七千人。邵大帥手底下足足有三萬五千兵馬,若是每個軍士都把家搬到夏州,再加上手藝人、官員、商人、讀書人等不從事農業生産的人,未來三縣之地怕不是要擠上二十多萬口。
雖說政治中心就這個樣子,但持續膨脹以至超過當地農牧業産出承載力,變成一個入不敷出的地方,似乎也不是他希望看到的。
新來的移民中,還有五百戶被分到了宥州長澤縣,租種當地新開辟的三百頃軍屬農場。剩下的不到六百戶屬于軍士家屬,曆盡千辛萬苦而來,早早安排到了夏州。
兩千多戶人,就此被瓜分一空,邵大帥心心念念的靈州開發大業正需要人呢,結果夏綏銀三州竟然給分了?
不能等了!立刻下令,下半年遷來的,軍士家屬自然繼續往夏州安排,其餘民戶全數安排到靈州,且重點在回樂、靈武、宏靜、懷遠四縣,以充實當地人口。
“李使君,多年未見,一向可好?”靈州節度使府外,邵樹德親自将李劭迎了進來。
“休要喚某使君了。”李劭搖了搖頭,苦笑道:“在晉陽之時,怎也未想到邵帥能走到今日這個地步。又這般年輕,怕也隻有李克用一人可比了吧?”
“李克用掌天下名鎮,某如何能比?”
“邵帥無需自謙。”李劭道:“這些時日,某也四處走了走,夏綏經營得好生興旺啊!邵帥這番本事,卻是李克用之輩萬萬難及的。且還多了一份仁愛之心,令百姓安居樂業,這便很不容易。”
“這份基業不是某一個人的,大家可共享富貴。”邵樹德說道:“某已表李使君爲朔方節度使,想必朝廷不會爲難,今後還望使君助我。”
“邵帥何苦将老夫推到這火坑上?”李劭道:“某聽聞李侃李大夫亦有意朔方節帥之位,何苦與他相争,都這把年紀了。”
李侃若來靈州,那才壞事了呢!邵樹德心裏暗哂,這個職位就不能給武夫。
“還望李使君助我。”邵樹德誠懇地說道。
“敢問邵帥要老夫做些什麽?”
“興農、興牧、興教、興工。”
李劭想了一會,道:“此需要民戶。”
“某來想辦法。”
“亦需人才。”
“某手中亦乏人才。李使君但可自辟,某無不準。”
“如此,老夫便勉爲其難吧,也算爲子孫開一開路。”李劭道:“老夫這可是把寶都押邵帥身上了。”
“哈哈,定不叫使君失望!”
“對了,還有個好消息要告訴邵帥。綏州那邊有消息,言野利部在山中發現了鐵礦,其地曰茶山,不知多寡,但應是好事。”
邵樹德聞言一愣,繼而恍然大悟。
一直以來,他始終覺得後世西夏的鐵礦是在靈州,所以此番西征,求得鐵礦也是重要原因之一。但現在想想,夏人在夏州設立管理冶鐵的專門機構“鐵冶務”,是西夏主要的鐵器、兵器制造之所,這不是沒有原因的啊。
原來,西夏鐵礦,竟然在橫山之中!這卻是自己陷入思維誤區了。
不過前陣子靈州蕃部那邊也有人說,賀蘭山中有鐵,黨項萬山部時采之冶煉,如今又得聞橫山之中有鐵,這就是意外之喜了!
靈州要組建定難六州的第三個冶鐵、制造專門機構:靈州都作院,地點就設在懷遠縣。人手先從綏州、夏州兩院各抽調一點,再在本地募人當徒工。一開始的要求不高,能修理器械就行,慢慢來。
以前定下的吸引外地匠人過來開辦鐵匠鋪的政策不變,甚至打算擴大到其他各個行業,如紡織、印染、木工、營建、陶瓷等行業,一概給予前五年免稅、後五年商稅減半的優惠,以吸引人才過來定居。
當天下午,邵樹德帶李劭一起見了見靈州幕府及州縣官吏。
雖然朝廷正式任命還沒下來,但大家都懂,現在就可以把李劭當頂頭上司來看待了。
從今天起,靈、鹽八縣的政務就向李劭負責,軍務當然插手不了,定遠軍使王遇可是大帥的心腹,據說綏州兵馬使楊亮馬上要調到靈州來,管兩千州兵,大家安心接納移民,做好安置,開展農業生産即可,其餘無需多問。
忙活完這一攤子事,邵樹德便準備返回夏州了。
六月初八,北邊有軍報傳來:四千騎卒在彌娥川一帶追上部分處于逃竄狀态的河西黨項,斬首千八百級,俘三千餘人,牛羊八萬餘頭。
邵某人算了算,加上各部陸陸續續送來的貢賦。此番出征,總共獲得了十餘萬斛糧食、二十餘萬頭牲畜,倒也不算太虧了。
收獲不僅僅是戰利品。最主要的,是不能讓黨項人出現共主。
蒙古人組織起來,可以兵臨北京,但一盤散沙時,明軍可以出塞打草谷。黨項人的氣運之子拓跋氏被自己幹死了,那麽就不能出現下一個氣運之子,否則自己會有大麻煩。
維持一盤散沙的狀态最有利,也最容易征服、控制、拉攏,黨項如是,回鹘亦如是。
任何單一部落,小的不足千,大的萬人,都沒法反抗自己。
與黨項、回鹘相比,或許契丹更有潛力,但那是幽州鎮的麻煩。此時的大漠草原,其實是無主的,自己還有時間。若是再過二三十年,保不齊契丹就統一草原了,那便是國朝初年的突厥,而不是明朝中後期的蒙古,須得集北方多鎮之力才有可能抗衡。
繳獲的糧食、牛先留在靈州,用作下一階段的開發費用。接近二十萬頭羊馬駝則帶回夏州,用作軍中賞賜。三千多俘虜嘛,與之前的三千多人一起,繼續整修靈鹽間的五百裏道路。他們是牧民,不會種地,連編戶齊民都不合适,隻能做苦工了。
安排好這一切,已經是六月十一了,邵樹德下令全軍班師。
靈州大小官吏、軍将、鄉紳,不管是自願還是被迫,皆出城數裏相送。
“靈州父老但請放心,隻要某在一天,靈州便可安居樂業。”邵樹德看着相送的一群人,心情也十分之好,道:“國朝初年,百姓皆安樂,一年四時八節,農祭、慶賀、遊樂數不勝數,好不熱鬧。然上月端午,雖家家戶戶勉強過了節,比起國朝初年如何?某未見四民并踏百草,未見鬥百草之戲,未見采雜藥,未見互贈織物遊樂,百姓生活困窘,亂兵四起,劫掠鄉裏,此天下公卿将帥虧欠于百姓者。或曰時局喪亂,諸鎮皆如此,但本帥不認,定要還靈州父老一個富足安甯。誰若想破壞這份安甯,諸君可共誅之!”
這番話确實說到衆人心底裏了。大夥現在要求已經很低了,不想要多富足,有個安定的秩序行不行?但很遺憾,這一點都很難做到。即便是相對富庶安定的江南,亦有軍士劫掠鄉裏,将帥不能制。
長安天子、外鎮将帥都不會把大家當人看,都是兩腳羊。靈武郡王願意給大夥最基本的尊嚴,一家人能團團圓圓,不用擔心哪天有亂兵沖進來,将妻女财貨搶走。隻要說到做到,那麽便跟了他又如何?
“吾等謹奉大帥之令,但有賊人欲亂此等局面,共誅之。”李劭答道。
而随着他起頭,衆人紛紛附和。邵樹德細細觀察,發現大夥說這話時不似做假,頗有幾分真心。這就很好嘛,安定美好的生活是大家的共識,以後誰想作亂,那就是公敵,可群起殺之。
大軍返程的路線與來時差不多,靈州—溫池—鹽州—宥州—夏州,一共八百裏路程。
在路上的時候,邵樹德接到了聽望司傳來的幾份消息。
河北大戰基本落下了帷幕,過程頗富戲劇性。
幽州、成德兩鎮讨伐王處存,幽州兵攻易州,李全忠統兵,全軍六萬人,将易州圍得水洩不通。但易州堅城,克之不易,一名下級軍将劉仁恭想到了個辦法,穴地入城,遂克之。
成德軍兵圍定州,久攻不下,将士疲敝。适逢李克用率救兵至,與定州兵裏外夾擊,大破成德軍。成德軍敗退,李克用再追,又勝,前後斬首萬餘。
幽州兵聽聞成德軍敗,自恃精銳,并不害怕。不過王處存這厮出了個賤招,夜間遣三千士卒蒙上羊皮至易州城外,幽州将士以爲是真的羊,争出搶掠,被王處存大敗。
有些事情,聽着就很玄幻,但偏偏真的發生了。
這年代軍士的德性啊!
你說他們不堪戰吧,但真的能打,契丹在他們手上都撈不到便宜。别說契丹還沒起來,人家幽州也就一個鎮,可沒怎麽在契丹手下吃虧,還經常去打草谷。
但這些軍隊也真的不可靠!王處存的賤招,還有之前黃巢故意退出長安的爛招,偏偏都奏效了,簡直無語。
李全忠收拾大軍跑路,臨近幽州時,部下勸他作亂。理由很簡單,回幽州交卸了兵權,他就是死狗一隻,李可舉想怎麽治罪就怎麽治罪,還不如趁現在掌握着大軍搞事。
李全忠遂造反,幽州城中沒什麽留守兵力,李可舉爲免家人受辱,全家登樓自焚而死,李全忠遂爲盧龍軍留後。
河北大戰落幕,大家各回各家,疆界沒變,地盤沒變,白白死了不少人,百姓也被弄得無法安生。
“李克用這厮騰出手來了啊,下一步會幹什麽呢?”邵樹德将情報放下,仔細思考着:“昭義河北三州?振武軍?還是關中?”
又拿起另一份情報,是有關朝廷的。
聖人返回長安後,要重建神策軍。田令孜在蜀中募了五十四都兵,一都千人,隸左右神策軍,糧饷、器械花費極多。再者,朝廷官員也陸陸續續回來了,南衙北司加起來官員逾萬,光靠京兆府、同華二州實在養不起,于是便把主意打到了河中鹽池那裏。
田令孜鼓動聖人下旨,令王重榮移鎮泰甯軍,王重榮當然不從。不過仍表示每年願供三千車鹽給朝廷,充作用度。
朝廷當然不答應,繼續要求王重榮移鎮泰甯軍,泰甯軍節度使齊克讓移鎮義武,義武節度使王處存移鎮河中,并讓李克用派兵護衛他姻親王處存武裝赴任。不過那會河北還在打仗,大家都沒心思搭理田令孜,這會戰事結束,不知道會怎樣發展。
站在定難軍的立場上,邵樹德當然不希望王處存當河中節度使。開什麽玩笑?王、李兩家世代姻親,王處存當河中節帥的話,李克用之弟克修又當了半個昭義節帥,這李家勢力也太強了,必須阻止!
王重榮現在應該是比較驚慌的。設身處地想想,王處存是有可能來當河中節帥的,畢竟這裏有鹽池之利,相當富庶。而他又是李克用姻親,李克用的态度會怎麽樣?傾向于他?
該派人與王重榮好好聊聊了。
七月初六,邵樹德返回了夏州。
攻取了靈鹽二州,懾服了部分河西黨項,庫結沙那邊的部落也被回師的經略軍、義從軍大破,斬首千餘級,俘兩千人,獲得牛羊馬駝數萬頭,餘皆順服。
鎮内至少表面上安定了,下面當可稍稍休息一段時日,并密切關注關東、關中局勢。
他有預感,接下來數月,關内道、河東道諸鎮之間,應有連番大戲要唱,兵戎相見是大概率事件。作爲擁兵三萬餘的定難軍節帥,自己多半也要牽扯其中。
爲靈州開發撈取人口之事,或可一并解決。京兆府二十餘縣有二百多萬人,同華二州亦有三四十萬。自己短期内不可能占領關中,那麽就隻能先想辦法搞人了。
夯實基礎,深固根本,不外如此。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