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呼嘯的北風中,大群身着黑色衣甲的士兵排成陣列,快速沖了上去。
“放箭!”寨子外的士兵依次來了一波齊射,然後趁着敵軍短暫的混亂,分批撤回了寨子内,将營門緊閉。
很顯然,交戰的是天德軍和大同軍,而戰場則是城外與遮虜軍城相呼應的那個軍寨。
進攻一方是原雲州沙陀兵馬使李盡忠的本部人馬,臨時加強了部分新募的北邊五部衆,人數在三千上下。他們的裝備并不好,衣甲型制雜亂,武器制式也不一,但士氣高昂,猙獰兇悍,厮殺起來很有章法,算得上一股勁敵。
守軍的李仁軍部有千人左右,核心是原振武軍中城的那幾百軍士。不過之前的中陵水之戰,他們損失不輕,後來補充了一些輔兵和降兵,恢複了部分元氣,但到底無法與以前相比。再加上人數上的劣勢,他們也就隻能依托軍寨和地勢,拼死抵抗了。
進攻方以小組隊形快速前進,矛手、弓箭手、刀盾手各司其職,各小組交替掩護,充分利用了地形和射擊死角,且行進的速度還相當不慢。
防守方也有應對方法,他們利用營内高處的哨塔、寨牆,居高臨下尋找射擊機會,而大群刀盾手、矛手則聚集在營門附近,防備敵人強行沖擊——因爲地勢的關系,重型攻城器械無法運上來,兵力也無法大規模展開,隻要守住營門這個最薄弱的地方,也就差不多了。
這個時候不得不提一下。自古以來冷兵器作戰,都不是影視劇或小說裏那種将領大喊一聲“給我殺”,然後所有人一窩蜂亂糟糟地沖上去那種瞎雞兒打的模式。
事實上他們是有章法的,即便是農民軍,隻要有些年頭的,短兵相接時也不會亂打亂殺。大規模會戰有大陣,小規模戰鬥有小組配合,沒有這些,除非你是人形高達,不然鐵定失敗。
眼前的大同軍就很講配合,雖然被地形限制,無法大規模展開兵力,但他們依然以十個人一小組的模式進行戰鬥,小組與小組之間也有呼應,更有指揮官通過鼓角旌旗進行更高層面的指揮,足見其平日裏的訓練水平。
地形崎岖,道路艱難,影響射界的樹林也早早被清理幹淨,因此進攻的大同軍付出了很大的傷亡。箭矢是他們最大的殺手,尤其是在進入弓箭殺傷力較強的範圍後,即便有着大盾防護,依然産生了不小的損失。
不過這些人也是兇悍。惡劣的生活環境鍛煉了他們的意志,養成了頑強、蠻橫、輕生死的習性,因此在退無可退的情況下,也隻有激發心中兇性,拼命上前了。
一路上他們丢下了大量的屍體,然後憑着一股子蠻勁,竟然硬生生沖到了營門附近——好吧,或許不完全是屍體,但躺在地上呻吟的傷兵很顯然已經退出了戰鬥。
這裏的箭矢更加猛烈。天德軍的士兵們幾乎擠滿了寨牆和哨塔,抓住一切機會消滅敵人,試圖讓他們知難而退。
敵人也開始了反擊,大量士兵取下長弓,往寨牆上還擊。你别說,雖然是仰射,但他們的準頭相當不錯,時不時射落一名天德軍士兵,雙方的這次交戰,幾乎從一開始就進入了白熱化。
李仁軍煩躁地在大營内走來走去。已經一個多時辰了,如果順利的話,使者多半已經抵達了遮虜軍城下。就是不知道郝都将會不會派援兵過來了,李仁軍對此不是很确定,甚至有些悲觀。他不是郝振威的人,而是半路被裹挾來的振武軍将官,天德軍有什麽理由救他?
再者,如今這個時候,李克用大軍虎視在側,郝振威怕也沒那個膽子帶兵出城。一個不好,很有可能招緻大敗,連累着遮虜軍城也丢了。此刻李仁軍之所以派使者過去求援,其實也就是盡盡人事罷了,希望真的不大。
再頂一天,再頂一天就跑!這是李仁軍暗中與心腹們制定的計劃。他們是外人,不是郝振威的嫡系,人家當然不會心疼你。說實話,能頂兩天,殺傷大量敵軍,就已經對得起一路上的情分了。自己堂堂振武軍中城十将,雖不屑于投靠亂臣賊子,可也不是來給你郝振威當替死鬼、墊腳石的,從今往後,山高水長,後會無期。
軍寨内外的戰鬥愈發激烈了,但李仁軍卻更加氣定神閑。也沒什麽好指揮的了,守城戰,底下幾個老弟兄熟練得很,有他們在,自不會犯什麽低級錯誤。
打吧,讓那些胡人也知曉下咱們北地男兒的厲害。之前的洪谷之戰,忠武、河東損兵折将,沒得讓人看輕了。我李仁軍雖然隻有千餘兵馬,但也不能讓大同叛軍給小觑了。既然打上了門來,非得讓你崩掉兩三顆牙齒才作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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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将,你走來走去老半天了,累不累啊?按說咱們也經曆過不少厮殺了,以前也沒見你這麽慌啊。”遮虜軍城内,盧懷忠有些無奈地看着自己的頂頭上司,說道。
自從大同叛軍猛攻城外軍寨的消息傳來後,邵樹德就這麽一副躁動不安的模樣,讓盧懷忠等一幹老人甚是無語。
“老盧可是小觑我了,這有什麽可慌的?”邵樹德踢了一腳盧懷忠粗壯的大腿,笑罵道:“難得有這種一兩萬人規模的大戰,多稀罕啊。老子從軍這麽些年了,可也是第一次遇到這場面。可惜無法一窺戰場全貌,有些遺憾!”
“沒啥可遺憾的。”盧懷忠縮了縮腿,換了個舒服點的姿勢,繼續躺着道:“李仁軍又不是三歲小兒,手底下也有上千兵馬。那寨子前些日子我看了,大木紮成,非常堅固,外面還覆了一層土,澆上水,凍得嚴嚴實實。李克用的大同兵雖勇,一時半會也啃不下來。再說咱們這城,戰前修繕得七七八八了,也挺堅固的。就是這北風太大,太冷,再這麽下去,人還沒戰死,怕是要凍死了。”
“就你怪話多!”邵樹德白了盧懷忠一眼,停下腳步,找了捆茅草坐下,說道:“昨日我看兵書,雲‘凡守者,進不郭圍,退不亭障以禦戰,非善者也。’又雲,‘豪傑雄俊,堅甲利兵,勁弩強矢,盡在郭中,乃收窖廪,毀拆而入保,令客氣十百倍,而主之氣不半焉。敵攻者,傷之甚也。’你們覺得,有沒有道理?”
“聽得半懂不懂。”衆人聽了面面相觑,不知所雲。
“早讓你們有空多學點文化,你們就不聽。”邵樹德搖頭失笑,道:“我簡單點說吧,意思是守城的一方,出城作戰時必須在城外邊緣地帶設防迎敵,撤退時要固守城郊亭障一類的險要據點。守城時,如果把所有精銳人馬、器械全集中到城内,對外堅壁清野,讓民衆通通入城,這種消極防禦的打法,會削弱己方士氣,讓進攻方氣焰嚣張,一旦遭敵進攻,傷亡将會很大。”
“說得有些道理。”坐在最裏面的李延齡說道:“打了半輩子仗了,我以前一直在想,守城最忌死守,一旦外無援兵,内無糧草,還全都龜縮到城内,放任别人把你圍起來,怎麽死都不知道。副将這番話說得文绉绉的,大概意思老李還是聽明白了,确實這樣,沒錯。呃,不過呢,還要分情況看……”
“所有人都縮回來确實不妥。”一直沉默寡言的錢守素也說話來,他憑借自己的經驗琢磨了一下,道:“外邊沒有據點,敵軍薄弱的後方可以不設防或少設防,節省出來很多兵力和精力。也不用擔心晚上突然被人襲營,可以睡個好覺,白天也更有力氣攻城。”
“我倒記起乾符元年一樁舊事。回鹘攻天德軍城,衆至萬人,氣勢洶洶。結果在晚間,被城外永清栅守軍突襲,軍大亂,城内主力趁勢出擊,大破回鹘蠻子。那一仗,帶兵出城作戰的便是郝都将吧?這招他很熟。”任遇吉也說道。
“在城外有個堅固據點,守不下去的時候,突圍也有人接應。”
“城外寨子若是選個好位置,從山上往下抛石頭,怕是也讓圍城兵馬吃不消。”
“何須抛石頭?圍城敵軍注意力全在前邊,後邊時不時派小股精兵敲鑼打鼓,放火射冷箭啥的,我自己想想都覺得頭大。那叫什麽來着?嗨,我讀書少,一時想不起來……”
“如芒在背!”
“對!對!就是這個!如芒在背。他有多少戰兵?又要圍城,還要防備後營,累不死他!按我說啊,這城外的軍寨,換成一支能打的遊騎也能起到效果。”
“效果更好!騎兵能打能跑,貼着你,惡心死你,看你不行了,抽冷子給你來一下,還能襲擾糧道。這時候你是繼續圍城呢,還是幹脆撤軍算逑!”
幾個人起了頭,談了一些看法。其他人在邵樹德的示意下,也加入了讨論。你别說,大夥沒讀過書,但打過的仗不少,見識還是有的。但這種見識,或者說是經驗,還需要不斷整理、推敲、精煉,發揮所有人的智慧,令其升華,讓大家不僅知道要這樣做,還知道爲什麽要這樣做,這才是正确的提高方式。
“很好!”見大家讨論得差不多了,邵樹德以拳擊掌,笑道:“看來大家也不都是吃幹飯的。這種方式挺好的,理越辯越明嘛,今後要多舉行。今晚大夥的讨論,我會抽時間全部寫下來,以後咱們再溫習溫習,加深印象。另外,今日大同軍猛攻城外軍寨的目的,你們也清楚了吧?不管接下來是走是留,先打了這個寨子總沒錯的。就是不知道,郝都将是聽之任之呢,還是出城救援。易地而處,我也覺得很難啊。李克用好大的名頭,這個決心可不好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