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中旬,衆軍已經行進在了振武軍、朔州之間的通驿大道上。
走過最初的一段平原後,便進入了多山地帶。道路年久失修,甚是難行,受車馬辎重拖累,大軍一天才行二十裏,大夥都疲憊得很,身體和心理的雙重疲憊。
從振武軍到大同軍,有兩條路線可走。
其一是向東南行五百裏,直抵雲州理所雲中縣,其二是走朔州道,即東南方行三百五十裏,抵達朔州理所鄯陽縣。兩條路線裏以朔州道爲主,蓋因雲州較爲荒涼,人口稀少,供給困難,隋唐以來從太原北上草原,無論是出使還是出兵,都喜歡走這條線路。
八月十四傍晚,大軍抵達了善陽嶺。
前軍來報,關門大開,空無一人,驿館内亦無守卒,馬匹、糧食皆未見到,唯館舍尚全,可住人。諸将聞言破口大罵,邵樹德卻松了一口氣。
沒糧食确實是個問題,但兵荒馬亂的,原本就沒指望這裏還有存糧。有關城、驿館在,大夥就不用安營紮寨了,輕松不少。
是的,邵某人就這點出息。紮營真的太累了,他自己也要搭把手,不可能完全閑着。真不知道那些黨項、突厥輔兵怎麽熬過來的,日複一日,紮營、拔營、再紮營、再拔營,人都要被逼瘋了!
郝振威、丘維道二人是大軍職級最高的官員,自然可以優先挑選住處。郝振威選了關城内的一處石質院落,可能是以前的關城守将住所,丘維道則住進了善陽館内,邵樹德一行人自然跟過去護衛。
晚上吃了胡餅,邵樹德督促士卒們整理器械。
槍、刀、弓、牌、甲五件套,是武夫們的生命。長槍是否還堪用?橫刀要不要磨一磨?備用弓弦要仔細檢查下,免得上陣時無弦可用。小圓盾、铠甲也要留心看看,要修補的話趕緊報上來,随軍匠營那邊總是有很多器械需要修理,得提前去排隊。
做完這些,便讓士卒們趕緊睡覺,養精蓄銳,夜裏還要接關隊的班呢。至于邵樹德本人,則借着館舍内一盞昏暗的油燈,将日間所思提煉一番,仔仔細細記錄在紙上。
他的出身很低,不如那些将門世家的天之驕子們從小就接受了完整、系統的軍事教育。此時沒人可以教他,隻能自己一點一點琢磨,撐死了找底下幾個火長、親兵交流讨論一番。
嗯,最近和那位宋判官走得比較近,學到了不少東西。而且看他那樣子,也有結交自己的意思,邵樹德不怕丢臉,遇到不懂的事情就問,宋樂能解答的就解答,不能解答的也答應找機會幫他問問,真是個好人啊!
亥時,邵樹德将紙筆放到了包袱中,正準備和衣休息一會呢,城裏空曠的街道突然響起了清脆的馬蹄聲。邵樹德心裏一驚,夜間奔馬,誰這麽大膽?不怕軍法麽?
“吱嘎”一聲,丘維道的房門也打開了,這位監軍臉色驚疑不定:“邵隊頭,可是軍卒嘩亂?”
“使君,僅有寥寥數騎,應是從城外來的。”親兵三郎走了過來,給邵樹德拿來了弓、刀,然後便侍立一旁待命。
丘維道看了三郎一眼,随即走到了院子中央,長長地歎了口氣,道:“軍糧不足兩月所需,兵少将寡,士氣不振。而今已入朔州境,前途兇險莫測,如之奈何。”
邵樹德心道你倒是跟我不見外,這種話也說,接都沒法接了。
“使君,爲今之計,隻有加快速度,沿着中陵水直抵朔州。朔州一帶地勢平順,土地肥沃,桑幹河、中陵水交錯其間,利于灌溉,向爲北疆重地。”見丘維道有些喪氣,邵樹德思索了會後,便建言道。
如今退是不可能退了,與其繼續彷徨猶豫下去,還不如果斷點,直插朔州。若是奪了鄯陽或馬邑其中之一,可就進退自如了,倉促間李國昌父子也拿不下他們。
“朔州有薛志勤在,手下皆北邊五部之勁兵,未可輕敵。”丘維道有些擔憂,天德軍兵少,敵軍人數不詳,這仗真的能打麽?
薛志勤?邵樹德有些發愣,仔細回想良久後,才依稀記起之前盧懷忠提到過,這厮居然是雲州殺段事件的主謀之一,與沙陀兵馬使李盡忠、雲州牙将康君立等一起,撺掇李克用起事。
李克用當時隐約知道點厲害,同時對李盡忠身爲沙陀兵馬使,居然不自己挑頭有些疑惑,于是想找他爹李國昌問計。結果架不住李盡忠、康君立、李存璋、薛志勤這些老流氓的蠱惑,最終還是當場起事了。
“朔州還有沙陀三部中的兩部,這些人心思詭異,我軍驟然前出,孤立無援,怕是……”丘維道越想越慌,眉頭都快擰成一團麻花了。
“敢問使君,赫連铎部、契苾璋部如今在何處?”邵樹德問道。
“都在雲州。土渾本就有很大一部生活在雲州以北,是爲北邊五部之一也,赫連铎爲陰山都督,号令代北土渾不成問題。契苾部主要在振武軍,遠道而來,還與赫連铎有矛盾,本使估摸着他們未必能通力合作。雲州堅城也,兩部萬餘兵馬隻怕要在那邊勞而無功了,隻是苦了咱們。早知道,當初就該走北線,兩月糧草,怎麽着也該夠了。”丘維道說道。
監軍使的話邵樹德不能認同。振武軍到雲州之間,确實有道路通行。蓋因北魏早年定都振武軍城左近,後遷至平城(大同),兩地來往很多,道路情況不錯。
問題是這都過了多少年了,這條路的現狀遠不及南邊的朔州道,而且較爲荒蕪,補給困難,當地還有沙陀及北邊五部衆。赫連铎、契苾璋能混得如魚得水,可并不代表他們天德軍過去了也能如此,不被當地人群起而攻就算不錯了,遑論其他!
丘維道欲再說些什麽,卻聽館外傳來守門士卒喝問的聲音。邵樹德瞄了一眼三郎,後者立刻會意,飛快跑回住着本隊軍士的幾間房屋,把人都喊了起來。
正值夜間,情況不明,萬事都得做好準備。
“使君,郝都頭的親兵,說有重要軍情相商。”關開閏突然從前面走了過來,看到邵隊軍士幾乎都已全副武裝湧到了院内空地上,神情爲之一頓。
“可确認是郝振威的親兵?”丘維道随口問了一句。
“口令無差,之前也見過,身份可确認無疑。”關開閏回道。
丘維道點了點頭,回屋換了身衣服後,便至院中道:“邵隊頭,點兩火軍士,随本使去吧。”
“遵命!李一仙、盧懷忠,各率本火軍士,帶齊器械,随我出發。”邵樹德朝站在院裏的本隊軍士喊了一聲。
很快,二十名甲士挎刀執弓上前,邵樹德仔細檢查了他們的器械,并将一名軍士的箭囊系帶緊了緊,随後走到丘維道身前,輕聲道:“使君,可以走了。”
關開閏在一旁默默看着。
自從邵樹德來了之後,他就一直很心煩。他感覺得出來,目前丘使君比較看重這個外來戶,對他們這些元從老人有點不滿意,今後得想辦法彌補了。
八月的夜晚已經有些冷了,一行二十餘人走在空曠的街道上,更顯清冷。走了半柱香的工夫,都将府便到了。
大門口燈火通明,站着十餘名全副武裝的軍士,時不時有人出入,氣氛頗爲凝重。
在門口驗明身份後,丘維道徑直進門,其餘人在外候着。
“丘監軍,剛斥候來報,朔州道上有敵騎出現,千人左右。觀其裝束,非朝廷經制人馬,多半是李國昌新募之北邊五部衆。”甫一進門,郝振威便告知了這麽一個驚人的消息。
“都頭乃何意?”
“本将意欲向朔州進軍。聞敵不進,士氣維系不住,即便退回振武軍,若敵兵追來,戰則必敗。”
郝振威的意思很明白,前方隻探得千餘敵兵,若是畏敵遠遁,将士們如何看你?朝廷如何看你?就這表現,别說還鎮後争奪防禦史的寶座了,能不被一撸到底就不錯了。所以,此時天德軍有進無退,唯有與敵力戰了。
“都頭所言甚是。我等深受皇恩,忝居高位,無以爲報。國昌父子倒行逆施,神人共憤,我等當勠力同心,共誅二獠。”郝振威這麽一說,丘維道也隻能表态了。
事實上就他本心而言,是不太願意去的。或者說,他到現在也沒想明白該怎麽辦。
前往朔州的話,肯定要打仗,生死難料,不去的話,朝廷責難,對于他們這類監軍來說簡直就是緻命的。監軍監軍,不監督軍隊執行朝廷的诏令,要你何用!
與丘某相比,都頭郝振威一旦下定決心,倒比他利索多了。
當天晚上就把各部十将召集了起來,宣布明日出兵,直插朔州而去。李國昌父子主力在忻、代,後方所留兵力有限,天德軍、契苾部、土渾部三路人馬,你渾身是鐵,又能打幾顆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