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前。
“二十萬靈魂……”
影鬼跟在嵇玄的身後,悄無聲息地向前飄動着。
在它飄無的腳下,是漆黑的地面,上面的血肉一層一層地幹涸凝固,又再次被澆築上粘稠的血漿,幾乎已經無法分辨出曾經的顔色和模樣。
它仍在苦思冥想。
二十萬靈魂是一個極其龐大的數額,即使對于高階厲鬼來說也是如此。
如何才能在不殺人的前提下,搞到這麽多靈魂呢?
阿咪想不通。
它沒有意識到自己在無意間呢喃出聲。
嵇玄也沒有回答,隻是扭頭漫不經心地掃了它一眼:“我交代你的事情,辦的如何了?”
阿咪被吓了一跳,猛地回過神來:“王……王,已經準備好了!”
——厲鬼和怪物們從一開始就并非同心同德。
爲了保證遊戲的運作,母親很少會在遊戲中出現,她太過強大,任何過大的行動都會幹擾計劃的實施。
在現實世界與遊戲之間的大門尚未打開之前,母親的存在,隻有極其少數的高階厲鬼才知道。
對于絕大多數低階的厲鬼來說,它們對母親這個名詞的熟悉程度和人類不相上下,是在m市的那扇大門打開之後,它們才陡然意識到這個可怕的支配者的存在。
這對于某些厲鬼和怪物來說,有些甚至更習慣和人類共存的方式,而非被一個恐怖的怪物用鐵腕掌控統治。
但是,畏懼于母親的力量,沒有厲鬼膽敢表現出排斥和反抗。
被淹沒和壓抑的怨言不代表不存在,反而會在沉默中被催生與壯大。
這段時間裏,嵇玄的手下所做的工作非常簡單,那就是——
拱火。
母親和她周圍的高階厲鬼本能地忽視那些弱小的厲鬼,畢竟,厲鬼之間的等級差距幾乎無法逾越,小拇指就能摁死的蟲子有什麽能夠關注的必要呢?但是,這些弱小的,被忽視的厲鬼卻是數量最多的,它們藏在陰暗的石縫中,台階下,幾乎遍布整個世界。
這些厲鬼無法構成戰力,但是,它們背後代表的,是一張将巨大的情報網。
而影鬼本就是在黑暗與影子中誕生出來的厲鬼,在氣息隐匿的方面,甚至可以瞞過母親的雙眼,也使得它成爲了這個任務最佳的人選。
“它來了。”影鬼說着,側過身。
一隻厲鬼戰戰兢兢地向前一步,果凍般的身軀伴随着步伐搖搖晃晃,頭上頂着的四五張臉全都是忐忑:
“……王。”
它膽戰心驚地低垂下頭,半透明晃動着的肚皮幾乎垂至地面。
男人平靜的聲音從頭頂傳來:“擡起頭來。”
果凍鬼小心翼翼地擡起臉,向着對方看了過去,男人猩紅的眼瞳低垂,猶如冰冷殘酷的血海被容納在瞳孔深處,那雙與母親如出一轍的眼眸令它本能地感到畏懼和顫抖——
但是它非常清楚,隻有對方才能保證自己現在的安全。
在那個會用火的人類強闖入m市内之後,基本上所有追擊過去的厲鬼全都被消滅幹淨,隻有它逃過一劫。
它瑟瑟發抖地藏在角落中,心知自己性命不保。
直到影鬼找了過來,問了它一個問題:
“你覺得,如果母親知道,你玩忽職守将人類放入城中,甚至深入地下通道之中,她會如何對待你呢?”
于是,它隻剩下了一條路可以走。
緊接着,它被安排入了距離母親最近的一隻隊伍之中。
它在那裏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母親作爲支配者殘暴的一面,将那巨大血池填滿的,不僅僅是人類的屍體,還有厲鬼與怪物,甚至毫無理由的,就被分屍丢入其中。
更何況……它現在還得到了一個幾乎無法完成的任務。
厲鬼十分清楚,嵇玄是自己活命的唯一選項,而且……
“想好了嗎?”男人的聲音十分平靜,喜怒莫測。
厲鬼深深地低伏下身:“我聽從您的吩咐。”
……而且,更重要的是,它不覺得将母親從彼岸釋放出來之後,它們這些弱小的厲鬼是否還會有生存的空間。
“很好。”嵇玄說。
他垂下眼,道:“告訴我,所有與血祭池有關的信息。”
“是。”對方将身子垂的更低,恭敬地回答道。
·
很快,這處荒原中又隻剩下了嵇玄和影鬼。
影鬼沒忍住,問道:“王……二十萬靈魂,您準備怎麽做呢?”
嵇玄淡淡地瞥了它一眼,答非所問地說道:“血祭需要的靈魂,其實是将大門打開所需要的能量,厲鬼的,人類的,都無所謂。”
影鬼恍然大悟:“所以您準備用厲鬼的……”
“不。”嵇玄道。
影鬼:“……诶?”
男人擡起手,指甲輕輕地在手腕處一劃,皮膚綻開,蒼白的手臂上浮凸起青色的經絡,幾滴粘稠的鮮血緩緩地從傷口中滲出,一滴一滴地落入面前憑空出現的玻璃瓶中,血滴敲擊瓶底,發出清脆而均勻的聲響。
影鬼震驚地瞪大雙眼,猛地向後退了一步。
它能夠嗅到……前方傳來的,那濃郁到幾乎能夠令所有的厲鬼發狂的濃郁氣味,來自于靈魂深處能量的芬芳,鈎動着它本能的食欲和渴求。
很快,小瓶被裝滿,然後被牢牢地塞住。
那股氣息終于消失不見。
影鬼驚疑不定地看向嵇玄:“王,這,這是……”
“等同于二十萬靈魂的能量。”嵇玄擡起手,指腹輕輕地傷口處一抹,那深可及骨的傷痕瞬間消失不見。
他眼眸低垂,一張本就沒有血色的面容變得慘白三分。
嵇玄微微勾起唇:“這個應該足夠了。”
母親必須要将大門打開。
他和葉迦都是血祭的一部分,他們既是必不可少的材料,更是可以用于燃燒的原料。
那麽現在,血祭池内就少了二十萬靈魂的空缺。
倘若引子再少一個……
在這種情況下強行打開大門,隻會出現一種情況。
反噬。
母親被規則排斥,重新回到彼岸之中。
嵇玄擡起眼,看向影鬼:“你可以去找葉迦了。”
“我……說什麽啊?”影鬼有些茫然地撓撓頭。
嵇玄:“告訴他,靈魂的事情,已經解決了。”
剩下需要做的,隻剩下最後一步——
如何瞞過葉迦,取得對方的鮮血。
但是……
嵇玄擡頭看向影鬼消失的方向。
他承認自己的懦弱。
·
嵇玄将頭埋在對方的懷抱處,貪婪地嗅着青年身上冰冷清冽的香味,手臂收緊,好像是永遠也抱不夠似的。
青年的肢體和他同樣冰冷,但卻仿佛一個溫暖的泥沼,拉扯着他向深處墜落,明知繼續下去隻能萬劫不複,但是他卻仍舊不可控地沉溺其中。
多麽親密。
就像是一個他從未擁有過的美夢,虛假到令他感到不真實。
頭頂傳來青年有些無可奈何的聲音:“就一會兒。”
不想放手。
不想放手。
嵇玄聽到自己的腦海中有聲音隆隆作響。
他松開了手,擡起頭,勾起唇角:“這次有獎勵嗎?”
印在額頭上的吻輕柔而迅速,就像是一個軟而易碎的肥皂泡,在他的胸腔深處“砰”的一聲破開,托舉着他向上漂浮,但是,冰冷而黑暗的念頭纏繞上他的腳踝,将他拉扯着向深淵墜去。
血。
無論用什麽方法,欺瞞也好,謊言也罷,他必須得到葉迦的血。
門口。
嵇玄舔舐着對方的唇,鋒利的牙齒劃破對方的唇面,舌尖小心翼翼地将血卷入口中。
他平靜而鎮定地實施着計劃。
可是,再等等……再等等吧。
嵇玄清楚自己懦弱的來源。
他害怕……在看到對方的瞬間,他就無法抑制住自己熾烈的渴望和依戀,以及那縱使墜入地獄也要在一起的偏執。
“等一切結束之後。”
嵇玄聽到對方這麽說。
沒錯,等一切結束之後。
“那就說定了。”
嵇玄深深地望着站在自己面前的青年,似乎要将對方的身影牢牢地烙在自己的腦海之中。
他從來沒有想到……率先打破“永遠在一切”誓言的人,居然會是自己。
嵇玄短促地笑了一聲:
“等一切結束之後。”
·
縱偶師的表情格外複雜:“……你确定嗎?”
嵇玄:“當然。”
縱偶師定定地審視了一眼面前的男人,有些困惑地搖搖頭:“這不像你啊,嵇玄。”
厲鬼是自私自利,爲了滿足自己的欲望無所不用其極的生物,越強悍的厲鬼執念就越重,而對方居然會爲了其他人做出這樣的決定……這實在是難以理解。
嵇玄擡起手,修長蒼白的掌心中漂浮着一滴鮮血,平靜地說道:
“對你來說,母親不離開現實世界,你就得永遠藏在這兒,不是嗎?”
縱偶師最後看了他兩眼,終于,他回答道:
“好吧。”
他從嵇玄的手中接過鮮血:“給我一點時間。”
說完,縱偶師的身形重新隐沒進了鬼蜮之中。
嵇玄長久地站在荒原之中,猩紅如凝血般的眼眸定定地落在遠方,眼底裏,偏執的欲望和理智厮殺着,鋒利的指尖深深地嵌入掌心之中,但是那所帶來的痛覺卻格外的微乎其微,令他幾乎無法感受到絲毫的鎮定。
聲音在他的腦海中嘶吼着。
欲望在低語。
整個世界颠覆又如何呢?隻要他們永遠在一起不就已經足夠了嗎?
你真的舍得嗎?
情願嗎?
嵇玄的瞳孔收緊,變成窄窄的一條縫隙,猶如蛇類的豎瞳,閃爍着非人的殘酷和嗜血的瘋狂。
他的眼前閃過青年的面容。
夜色中,青年扭頭看向自己,沉星般的眼底倒映着頭頂的夜空與燈火。
嵇玄閉上雙眼。
是的。
情願。
正在這時,影鬼回來了,還帶來了一份大禮——仍在吱唔掙紮,瘋狂顫抖的人類。
嵇玄淡淡地掃了他一眼。
曾經作爲人類的過往,對他而言已經是沒有任何意義的浮塵,他已經幾乎無法回想起那麽久之前的事情了,不過,既然葉迦給他送來,也算是個禮物。
嵇玄正準備揚手讓影鬼将他帶走,分給其他厲鬼折磨取樂之時,遠處,一隻血紅色的飛蛾撲閃着翅膀向他飛來。
他一愣。
嵇玄擡起手,蛾子落在他冰冷修長的指尖,頭頂的觸須顫顫巍巍,似乎在低語着什麽。
情報網傳來的消息。
超自然管理局出現異動,似乎開始召集人手了……而且,ace也在。
嵇玄怔了怔。
哥哥要動手了麽?
可是,對方沒有向自己透露絲毫的信息……怎麽回事?
男人垂下眼,視線落在自己腳下,面容慘白扭曲的男人身上,一雙血紅色的眼眸中閃爍着殘暴可怖的神情,但是聲音卻仍舊平淡。
他對影鬼說:“不用送過去了。”
嵇玄不緊不慢地走上前,微微俯下身,在對方驚恐緊縮的瞳孔中看到自己縮小的面容,唇角勾起,露出一個沒有溫度的笑容:
“讓我們好好聊聊。”
血色的荒原中回蕩着可怖的嘶吼聲,那慘叫聲格外可怕,就像是本不該出現在這個世界上一般,帶着驚人的恐懼和絕望。
不知道過了多久。
慘叫聲停止了。
嵇玄一點點地擦拭着自己染滿鮮血的指尖,幽暗的眼瞳半斂着,眼底的情緒晦暗莫測,整個人籠罩着一層喜怒難辨的危險氣息。
總局長雖然一直都沒有從前任局長那裏問出筆記本的下落,但是,他這麽多年來其實也依舊在延續着相關的研究,雖然仍舊不夠深入,但是卻也摸到了一下門邊。
再根據嵇玄現在知道的信息對比……
他其實已經能夠大緻猜到對方的意圖了。
疼痛啃噬着嵇玄身體内的每一絲筋骨血肉,心髒被狠狠地敲擊開一道縫隙,就像是再度被對方的鐮刀穿胸而過……
就像是在黑暗的校舍中,被對方溫暖的掌心灼傷。
影鬼小心翼翼地湊上前來:“王,您準備接下來怎麽做?”
嵇玄:“不用阻攔。”
他扭頭看向影鬼:“調開那些潛伏在血祭池附近的厲鬼,一旦遇到伏擊,無需交戰,立刻向母親報告。”
“是。”影鬼也不敢多問,深深一低頭,消失了。
嵇玄低下頭,攤開手掌。
淺發淺眼的人偶出現在他的掌心内,歪着頭注視着他,小小的手臂中抱着鐮刀。
“哥哥,原來你也騙了我。”
他垂下頭,珍而重之地在人偶的發頂上落下一吻,唇微微勾起:“你愛我。”
·
嵇玄垂下一雙猩紅的眼眸,視線在那些掙紮着,憤怒着,嘶吼着的人類上掃過,然後輕描淡寫地收回。
面前血祭的池子泛起可怖的微光,咕嘟咕嘟地翻滾着。
空中展開一個巨大空洞的圓,粘稠的惡意傾瀉而下。
嵇玄伸手拉住身旁傳來葉迦氣息的人偶,眼眸漫不經心地眯起,不着痕迹地露出一個微笑。
哥哥,我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