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露妮·艾瑪吉爾慢慢睜開眼睛。
微微一睜，立刻又閉上，整個人天旋地轉。恍惚中，仿佛還是置身于古樹中間，放開精神與古樹連接，傾聽它的聲音，安撫它的痛苦……
時光走過多少年了呢？一年，十年，還是……一萬年？
她還在黑暗的古樹樹幹中嗎？
漂浮在樹心裏，展開精神力，除了冥想之外，連自己的身體都不需要支撐？
不需要飲食，不需要運動，不需要照射陽光，不需要視覺、聽覺、嗅覺、味覺、所有感覺，一切的一切，都可以交給古樹？
這樣的日子長了，連時光的流逝，都已經變得毫無感覺了呢……
幾隻溫暖的手扶住她。有人在耳邊呼喚她的名字。伊露妮·艾瑪吉爾閉着眼睛，緩了好一會兒，才慢慢睜開。
謝天謝地，現在是夜裏，周圍一片黑漆漆的，隻有柔和的暈黃光點遠遠漂浮，和她在古樹當中偶爾睜眼，感受到的光線差不多。
她半睜着眼睛，讓自己适應了一下周圍黯淡的光線，轉臉向旁邊看去。兩個哨兵，一男一女，她依稀有印象，之前偶爾離開古樹，出來休息的時候，看到過他們的臉；
幾個年輕精靈，身上都洋溢着蓬勃的活力，關切地、擔憂地看着她，雖然她并不認識；
一個身材高挑，容貌格外驚豔的銀發精靈，站在人群外面，遠遠地伸着腦袋看她。那個神色，看得伊露妮很想問一聲：
我們認識嗎？
目光繼續轉動，一張親切的、溫和的、熟悉的臉龐，落入視線當中。伊露妮微微一驚，趕緊扶着旁邊人的手臂，想要支起身子：
“麥琳瑟拉長老……”
居然是傳奇！
是一位傳奇長老！
是專攻治療的麥琳瑟拉長老，親自過來看她了！
奈何她在古樹裏封印了太久，手臂、雙腿，全身的肌肉都用不上力，連聲音都顯得幹澀嘶啞。稍稍一掙紮，又倒了回去，落入攙扶着她的人臂彎當中。
麥琳瑟拉長老笑眯眯地拍拍她，從弟子手中接過一枚薄皮果子，湊到她唇邊：
“别急，别急。你在古樹裏待的時間太長，得好好适應一下。來，先吃點東西……”
那顆果子一股清香缭繞，剛剛聞到，伊露妮已經覺得肚子咕咕地叫了起來。她唇齒微張，銜住那枚果子，牙齒輕輕一磕，清甜的果汁就順着口腔滑了進去。
慢慢喝完了果子裏的汁水，再吃完果肉，伊露妮終于覺得身上的力氣充足了一點。望向長老，輕聲道：
“長老……您剛才說……說什麽？”
“你的兒子，格雷特·諾德馬克，來永聚島看你來了。”麥琳瑟拉長老仔細地觀察着她的神色，觀察着她手臂發力時肌肉的變化，手上已經凝聚了一團自然之力，随時預備救場：
“剛才，就是他在一直和古樹溝通，安撫古樹。他的精神力，伱感覺到了嗎？”
伊露妮·艾瑪吉爾的呼吸蓦然急促起來。剛才在古樹當中的時候，仿佛的确有人在呼喚她，在報出自己的名字……那精神力的溝通，仿佛是一場黑暗的夢境，又仿佛極其真實……
【您好。】
【我是格雷特·諾德馬克。】
【是一位半精靈。】
【尊敬的古樹，您還好嗎？】
【有什麽地方，我可以幫到您？】
與精神力一起傳過來的，是異常甯靜、包容、寬廣的力量。浩浩蕩蕩，無邊無際，隻有在接觸到她的時候，出現了罕見的遲疑和動搖——
格雷特·諾德馬克？
小格雷特？
她的小格雷特？
她千辛萬苦生下來的，她和丈夫一直期待的，用丈夫的出身之地，“偉大的北境”爲他命名的孩子，期待他成爲一個了不起的人物……
看着他蹒跚學步，看着他牙牙學語，爲他規劃着未來的進階路線——成爲戰士，成爲施法者，感悟自然，成爲自然行者……
離開的時候，她用自己的血脈，爲他設下了遮掩容貌的封印，期待他能夠平安長大，不要因爲半精靈的顯著特征在人群中被困擾……
感受到丈夫出事的時候，她從冥想中驚醒，央求了表弟去看他、照顧他、保護他，央求了族人，爲他準備了大批物資……
這孩子……來了？
來到永聚島了？
“我的孩子？我的兒子，小格雷特來了？”身上猛然湧起一股力量，伊露妮·艾瑪吉爾扶着身旁人的手臂，竟然掙紮着站了起來，回頭看向古樹：
一個年輕的半精靈倚靠在古樹上。那黑發，那眉眼，那臉龐的輪廓，那親近自然的氣息，和她無數次在心中描摹的，無數次在冥想中期待的，一模一樣。
然而那個孩子卻沒有睜眼看他，更沒有對她笑，和她說話，親熱地、依戀地叫她媽媽。而是仰着頭，懷裏抱着橡木杖，雙眼緊閉，不言不動。
伊露妮隻看了一眼，就能感受到他的精神波動，幾乎已經和古樹一樣靜谧。
“是這個孩子？……小格雷特？小格雷特，你怎麽了？！”
伊露妮推開身邊攙扶的手臂，提着裙子，就往古樹方向跑去。跑出去兩步，腳下一軟，踉跄着往下跪倒——
幾雙手臂争先恐後地拉住了她。
“伊露妮，别急。”麥琳瑟拉長老離她最近，一隻手穩穩地托住了她，另一隻手輕輕一拂。
伊露妮隻覺得身體一輕，仿佛有一縷溫暖的風裹住了自己，讓自己半浮在空中，站立、行走都不費力氣：
“長老……”
“别急。小格雷特爲了喚醒你，花了很大力氣安撫古樹。以他的年紀，和古樹溝通到這個地步，并不容易。”
麥琳瑟拉長老攙着這位年輕的後輩，緩步前行，同時放慢語速安撫她：
“但是我一直關注着他的情況。放心，他沒有事，稍微給他一點時間，他應該能醒來的。”
一邊說，一邊往前走，輕盈的腳步踏在草地上，幾乎連柔軟的草尖都沒有踩彎。帶着草木清香的夜風悠悠吹拂，周圍精靈們一個個凝神屏氣，沒人敢在這個時候打擾。
這位專攻治療和植物溝通的大師，說出話來，自帶一股安撫人心的力量。伊露妮半靠在她身上，顫抖的身軀漸漸平靜下來，被她帶到格雷特面前，攙扶着坐在地上。
伊露妮輕輕擡起手，想要撫摸一下孩子的臉頰，手掌舉到一半，卻又不敢挨近，唯恐幹擾了格雷特的冥想。
麥琳瑟拉長老卻是微微一笑，身軀前傾，手掌按在橡木杖上。自然氣息流轉，輕聲一喝：
“格雷特！醒醒！”
清風拂面，古樹凝聚的月光，也在這一瞬間激起了輕微的漣漪。月光下，長長的睫毛扇動了兩下，格雷特茫然睜開眼睛：
“……”
他目光毫無焦距地散射了好一會兒，意識才從廣闊而靜谧的翡翠海洋中浮起，回到現實。眼神聚焦，落在面前的兩位女性身上：
麥琳瑟拉長老還是那張關懷的笑臉，親切的望着他，手臂攙扶着一個陌生的精靈女性；
而那個精靈女子，容色秀麗，看容貌隻有二十三四歲模樣，一頭燦爛的金發，湖水一般翠綠的眸子——
和他掩飾了人類血統，隻顯現精靈血統的時候，一模一樣的金發和碧眸；
一身簡單到不能再簡單的白裙，松松地籠罩在身上，有些濕漉漉的，甚至沒有來得及更換；
軟軟地靠在麥琳瑟拉長老臂彎裏，雙目含淚，緊緊地盯着自己，仿佛有千言萬語要說，卻又一個字都說不出；
一隻手微微擡起，似乎想要伸向自己，又畏怯地縮了回去——即使沒有縮回去，看她消瘦的手臂，明顯萎縮的肌肉，應該，也沒有多少力氣……
格雷特心念飛轉。下意識地，他摸索了一下領口，從衣領内拖出一枚鏈墜：一枚淡綠色的水滴形鏈墜，非金非玉，非木非石，光是托在手裏，就能感受到蓬勃的生命力量。
一瞬間，那位精靈女性眼中，爆出了異常激動的光芒，兩團紅暈沖上臉頰。雙唇翕動，喃喃着，想要說些什麽，卻忽然搖晃着身體倒在長老身上，雙眼緊閉。
格雷特好一陣手忙腳亂。想要上前檢查、救治，兩隻手向前伸出，又不知道該做什麽，連扔心電圖、扔血壓計都忘到了九霄雲外。
眼睜睜看着麥琳瑟拉長老摟着那位精靈女性，試呼吸、試脈搏，凝聚了一團自然之力，輕輕把她喚醒，又喂了一隻果子到她嘴邊，格雷特紮煞着兩隻手，尴尬地站在一邊：
“她怎麽了……”
“沒事，長期封印在古樹裏，太過虛弱，又一時激動。”麥琳瑟拉長老噓出一口氣，把伊露妮·艾瑪吉爾平放在草地上，又爲她蓋上一條披風：
“離開古樹，休養一段時間，該吃吃，該喝喝，自然就會好的。小家夥，要相信自然的力量啊！”
她笑了笑，起身退開幾步，回到遠遠站着的精靈們中間。格雷特跪坐在那位女精靈旁邊，深呼吸了好幾次，才慢慢向前傾身。
伸出雙手，把一隻蒼白而冰冷的手合在自己掌心，遲疑地呼喚：
“……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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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