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莉亞嬷嬷很快應召而來。
這位嬷嬷是尼維斯大神殿裏,所有女性神官的領導者。年過七旬,施法等級高達12級,因爲一直浸潤在女神的恩典當中,望之如五十許人,鬓邊銀絲縷縷,尚未全白。
她用幹瘦的手指從神官長手裏接過資料,一目十行讀過。讀完一遍,又讀了一遍,面上的法令紋越來越深刻,神色嚴峻,甚至隐隐帶着點愁苦:
“兩個月,兩百人,一個都沒死?——可靠麽?”
“應該可靠。”莫利亞神官長慎重地點頭:
“佩裏在橡樹林醫療所待了快一個月,據他所知,确實沒有看到産婦死難。而且,這位諾德馬克法師我也關注過,之前發表的論文,沒聽說過有造假的事情。”
“你說那篇心髒手術的?”
薩莉亞嬷嬷輕輕吸了口氣。
之前那些細菌相關的,傳染病相關的,病例數量龐大,她并沒有挨個兒驗證;然而心髒手術萬衆矚目,十個病例,她都托關系打聽到了住址,一個一個去走訪過:
每一個,都是真實存在的,也真實地活到了一個月後。而在白塔的查詢系統裏,甚至能查到每一個病例的造影圖像,心髒跳動,血流激射,前後對比曆曆分明。
“薩莉亞,以女神的名義,我想詢問你一個問題。曆年來,我們神殿照護分娩的産婦,死亡率大概是多少?”
薩莉亞的臉色立刻沉重了下來。
女神的教義中,保護家庭,照顧婦女和兒童,是很重要的一塊職責,神殿裏的女性神官也多半在做這件事。
從當年進入神殿受訓的小小少女,到大神殿女性神官的領導者,她照護過的産婦、接生過的嬰兒,何止百數。那些慘叫、痛苦和死亡,不用回憶,就曆曆在目——
“至少百分之一。”她喃喃道。“哪怕由經驗最豐富、神術達到中階的女神官接生,一百個産婦裏,至少也要死掉一個……”
有資格被女神官接生的貴族女性,除了少數職業者之外,多半身體孱弱。不像農婦、貧苦婦女,往往到分娩前一天還在幹體力活,很多貴族女子的體力,甚至撐不過漫長的生産過程。
這當中,低階神術能給予的體力支撐,極爲有限。而五級以上,還在神殿工作的女神官,是比十級以上的男性神官,更加鳳毛麟角的存在。
泉水神殿的女神官,絕大部分都是貴族女子,她們從七八歲開始接受教育,十來歲正式研習神術。往往進階到一級、二級,就回家嫁人。
事實上,許多女性神官取得神術位階,也隻是爲她們自己添一份美麗的嫁妝。嫁出去了,目的達到,曾經苦心鑽研的東西,自然也就能束之高閣。
即便少數有志氣的女神官不想放棄,生兒育女,哺育嬰兒,照料家務,也能磨耗掉她們的最後一絲精力,把她們從爲女神奉獻的事業上拉開。
爲此,泉水神殿在和貴族的多年磨合中,漸漸形成了默契:
接受獻金,招收一部分貴族少女,給予教育和訓練,讓她們以見習神官、低階神官的身份風光出嫁,同時拉攏與貴族的關系;
招收一部分出身貧寒、天資出衆的少女,要求她們終身不嫁,虔誠侍奉女神,同時給予機會,讓她們在神術上能有更多的進步機會。
然而,在起步階段,從小接受家族教育,有家族後援的貴族少女,總是基礎更好,也學得更快一些。
她拉回思緒,黯然搖頭,又開始緩慢地翻閱記錄。一個,兩個,三個……一百九十九個,兩百個。
兩百名産婦。産前檢查,驗血,準備輸血。80%左右,在助産士指導下順産。20%左右,提前剖宮産,或者順産過程中情況不妙,轉爲剖宮産。
無一死亡。
“如果我們會這個就好了……”她低頭喃喃。“如果我們有……老師她,也不至于……”
她的老師,克蕾娅嬷嬷,應邀去爲一位公爵夫人接生。分娩不順,一屍兩命,被暴怒的公爵大人……打死在當場。
那件慘案引起了極大的震動。女神官們聚集在神像面前,不眠不休,日夜祈禱。星星點點的燭光,七天七夜不曾熄滅。
最後,神官長親自出馬,聚集附近幾大神殿的高階神官,去向公爵施壓。事情以公爵身披麻衣,從神殿廣場的入口處赤足走入正殿,在女神面前舉行聖禮忏悔而告終。
自然,捐獻大筆賠款,那也是少不了的。
然而,故去的人,終究還是回不來了。自從被父母賣給神殿之後,當時還年輕的薩莉亞嬷嬷,再一次成了孤兒。
“這個技術,我們能學麽?”薩莉亞嬷嬷從卷宗上擡起頭,期待地看向神官長。神官長歎了口氣,手指無意識地敲打着桌面,一輪一輪,一輪又一輪:
“學倒是可以學,那位諾德馬克法師,也沒有禁止别人來學。可是薩莉亞……”
他把記錄冊翻到最後一頁,總結表格上,那個“産婦死亡人數:零”異常觸目驚心。神官長死死盯着那行字,仿佛那個巨大的零字,會忽然從紙面上飛出來,咬他一口似的:
“細菌。瘟疫。淨化水源。到現在,又是接生分娩的技術。以後,和女神有關的領域,難道要一個魔法師說了算嗎?”
“可是死亡率是不會騙人的!”薩莉亞嬷嬷急聲道:
“我們神殿照護的産婦,死了多少人,橡樹林照護的産婦,死了多少人,有心人一查就知道,這是騙不了人的!”
“是啊……”莫利亞神官長深深歎氣。戰神神殿的領域是戰士、戰鬥、戰争,他們沒興趣學習剖宮産技術、也沒有服務對象;
自然神教主要服務于貧苦百姓,和他們不構成直接競争;
隻有魔法師這裏,和他們一直是競争關系。搶資源,搶魔法材料,搶人脈,搶生源。現在,連女神神職範圍内的話語權,也要搶了嗎?
“我們派人去向他學習……那就等于承認,這門技術是他創立的,是他說了算的。以後,在産婦分娩方面,我們神殿,永遠低他一頭。”
這一頭低下去,想要再擡起來,那可就難了。
“可是不學的話,以後就沒人找我們了。剖腹産子……在神術的照護下,恢複速度極快,毫無痛苦……”
負擔得起的貴族們,魔法師們,隻會争先恐後,搶奪手術名額,絕不會再承受漫長而痛苦的自然分娩。
神官長開始揉捏眉心。這如果是個不知名的小家夥,要麽許以厚利,把他吸納入神殿;要麽暗中打壓,讓他發不出自己的聲音;要麽悄悄幹掉,不驚動任何人。
曆史上,哪一條路,泉水神殿都曾經做過。
但是,這位諾德馬克法師不行。論信仰,人家是自然之神的信徒,而且看上去是虔誠信徒;
論後台,人家的老師是傳奇法師,比自己要強得多。傳奇一怒,尼維斯大神殿這裏,沒人能接得住;
論渠道,這小子光是今年,就發了一篇《奧術》,一篇《魔法》了。至于《普通魔法師月刊》這類的期刊,發文章簡直是随手的事兒,甚至不必動用老師的勢力……
“要不然這樣,我們多派一些人去向他學習。”薩莉亞嬷嬷低頭沉思片刻,很快打定了主意。技術要學,神殿的利益也要兼顧,這當中,并不是沒有兩全其美的法子:
“有必要的話,我這裏的女神官,全都可以派過去。學會以後,立刻大範圍鋪開。”
到時候,泉水神殿人手充足,施法等級高,人脈廣。隻要絕大部分貴族都轉向他們,剖宮産技術是誰創立的,又怎麽樣呢?
讓虛名而得實惠,這也沒什麽不好。就算低個頭,女性神官在泉水神殿當中,本來就是弱勢的一支。多給别人低一下頭,那都不是個事兒。
再說,哪怕隻要多救一名産婦……
哪怕隻要,讓走上這條路的女神官們,少一個被家屬打死的,少一個因爲被照護者死亡,承受不了打擊而轉行的,那也是好的啊!
她擡起頭來,眼神灼灼:
“我甚至可以親自帶隊。三個月,半年,甚至一年,這對我們來說,并不是特别長的時間。對于女神的榮光而言,更隻是一瞬間而已。”
莫利亞大神官低頭沉吟。神術,魔法,勢力,财力,神殿,信仰,在他心底來回翻轉。最後,他終于長身而起:
“讓我先想一想。有必要的話,到橡樹林親自看一眼,看看那小子是怎麽做的。如果這門技術真的很強……如果真是值得學習,而且必須要向他本人學習……”
薩莉亞嬷嬷屈膝一禮,無聲退出。很快,她叫了一輛馬車,帶着她鍾愛的女弟子,直奔橡樹林醫療所而去。
耳聽爲虛,眼見爲實。我要親自看一看,這門技術到底有多強!
泉水神殿和橡樹林醫療所,差不多在整個城市的兩端:一個在貴族區核心,一個在貧民區邊緣。馬車辘辘,走了好長一段,這才望見前方疏疏落落,新種下的橡樹在牆外搖晃。
而從樹林開始,一長串馬車,幾乎堵塞了醫院門口的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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