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裏,一家人應聲轉過視線,向格雷特望來。
孩子的母親縮在角落裏。那張白天看着隻是消瘦愁苦、但好歹還幹淨的臉龐,此刻在極其黯淡的光線下東一塊西一塊,滿滿都是陰影。
孩子的父親蹲在另一邊,勉強看起來像是床的地方,眼睛在黑暗裏閃閃發光。身體前俯,雙臂撐地,像是随時可以撲出的猛獸。
而孩子們,幾個幼小的孩子把頭埋在母親的圍裙邊,露出最多半張小臉。偶爾發出半聲抽泣,又立刻咽住,仿佛房間裏有什麽大恐怖一般。
格雷特“……”
他随手搓了個照明術。狹窄的,滿是臭氣的房間一下子明亮起來,他頓時非常希望,還是啥都沒看見得了。
婦人臉上,那些之前看着像是陰影的地方,全都是青紫腫脹。鼻孔底下挂着兩行幹涸的血痂,顴骨邊上破了老大一塊,一看就像是被人重重毆打過。
男子臉上、胸膛上也有幾道抓痕。長長的,末端帶一點血,沒入胸毛底下。然而,相對于婦人的傷勢來說,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他微微低垂着頭,肌肉贲起。臉色凝固在一個畏懼和兇狠的交界點,目光從亂糟糟的頭發下面射過來,與格雷特一觸就立刻轉開,又盯向地上的孩子:
那孩子,格雷特前一天剛剛治好的孩子,那個三四歲的小女孩,此刻昏睡在地上,全身上下濕漉漉的,滿臉通紅,氣息微弱。
“你們在幹什麽?”格雷特的聲音不知不覺地大了:
“你們要幹什麽?!”
他蹲下身去檢查孩子。母親喉嚨裏發出格格的聲響,想要說話,卻最終隻是把懷裏的幼子抱得更緊了一些;而孩子的父親,呼哧呼哧地喘了幾口氣,猛然發出咆哮:
“你們把她治死了!你們把我的珍妮治死了!她回來就開始病!就病成這樣!”
咆哮聲在不到10平方米的小房間裏回蕩。吱呀吱呀,周圍的房間開了一條條門縫,似乎有無數人貼着房門窺探。格雷特不吭聲,把手放在孩子額頭上:
滾燙。
再加上孩子急促的呼吸和心跳,從上到下,濕淋淋的、一直沒有換掉過的衣服,再考慮孩子父母的反應……
格雷特臉色慢慢沉了下來:
“是你們讓她病的吧?你們想讓她病死,然後拿錢?!”
他指尖射出一道白光,從頭到腳,在小女孩身上抹了一遍。【移除疾病】,三階神術,效果立竿見影。女孩呻吟幾聲,臉上紅潮褪去,慢慢張開了眼睛。
格雷特從未這樣感謝過魔法。他手指微微一劃,一道幽幽的光華飛出:
黑暗術、活化繩、聲音消除。三件套一落,寂靜的黑暗頓時籠罩了房間半邊,将夫妻二人牢牢控制起來。然後,格雷特半跪在地,柔聲問道:
“小珍妮?你認得我嗎?”
“……認得。你是牧師大人。”小姑娘眨了眨眼睛,膽怯地回答。格雷特向她微笑一下,繼續詢問:
“你怎麽啦?怎麽會忽然發燒了?”
小姑娘反射性地縮了縮,四下張望。好一會兒,沒有看見讓她恐懼的東西,她才小小聲回答:
“爸爸讓我浸涼水。……穿着衣服浸,不許脫。”
“你媽媽呢?”
“爸爸打媽媽。”
格雷特緊緊地握住了拳頭,手指格格作響,指節一點一點變白。爲了錢,爲了錢,就能讓親生的孩子去死……
他握拳、放開、再握拳、再放開。直到能控制住自己不揮出拳頭,才抱着小女孩站了起來,揮散:
“……你們還有什麽話說?!”
孩子的母親癱軟在地,不停流淚。男人被活化繩捆着,倒在地上不停掙紮,忽然昂起頭來,大聲怒吼:
“你知道什麽!……你知道什麽!那可是十個金币!十個金币!你們知道十個金币能幹什麽!能讓我們全家都吃上肉,能讓我們搬出這鬼地方,能讓我兒子上學!!!”
他脖子上青筋暴起,滿臉通紅:
“…你們這些高高在上的老爺們,想吃就吃,想喝就喝,想練手就全城搜羅窮人,把藤蔓插進人心髒——這孩子是我生的!我生她,我養她,一個賠錢的丫頭片子,就讓她去死又怎麽樣!”
“……不怎麽樣。”格雷特輕聲歎了口氣。他抱着女孩,輕輕拍撫,無聲無息地丢出一個安撫術,讓驚恐的孩子變得安靜下來:
這個貧困的、凄苦的世界,和掙紮求存的人講道德,又能怎麽樣呢?
他一步,兩步,穩穩後退。邁到第三步,已經倒退出房,隔着房門,平平靜靜地道:
“但是孩子是你們害的,不是我治死的。我已經看見了一切,就算她現在死了,子爵也不會給錢。還有——”
他把懷裏的女孩緊了一緊。指尖翹起,往男人方向一指,活化繩嗖地飛出,放開男人,在門框上編織成“X”形的網格,攔在兩人中間:
“這孩子我帶走了。再過一個月,等到我論文可以發了,再給你們送回來。不服氣的,有膽子的,就來法師塔找我吧。”
說完揚長而去。身後,女子尖銳的啼哭聲,男子壓抑的怒吼聲,還有幾個幼童恐懼的哭叫聲,吵成一團。很快,又有鄰居的吼聲,敲打闆壁聲,不斷在身後沸騰起來。
格雷特越走越快。來到走廊盡頭,收回活化繩,擡頭順着樓梯向上望去——清亮的月光射入眼底,這一刻,如同在地獄仰望人間。
這一層地下室,空氣污濁,堆滿垃圾雜物,不見任何陽光。裏面居住者們,人均居住面積不到兩個平方,常年半饑半飽。
就算他把女孩抱回醫院,讓她好吃好睡地休養一個月,送回去以後,她又能活多久呢?
格雷特甩甩頭不再想這個話題。他快步走上樓梯,回到街道,撮唇打了個口哨。須臾,阿帕邁着輕快的腳步在巷口現身,低下頭,用力在他臉上舔了一口。
“阿帕!——阿帕你放開我!脖子都給你弄濕了!”
兩天以後,格雷特坐在阿爾瓦夫人面前,和她聊起這段時間的經曆,順便訴苦吐槽:
“我把10個患者全部搜羅回醫院,準備養上一個月,結果回來的孩子有一半是病号!雖然貧苦孩子容易生病吧——可是,我辛辛苦苦折騰這麽一圈,到底是爲了什麽啊!”
當然是爲了發論文啊——阿爾瓦夫人很想這樣說。但是看着格雷特垂頭喪氣的樣子,她也隻能推過一杯熱紅茶,加半杯牛奶,再把熏香換成放松神經的品種:
“沒辦法,照顧窮人就是這個樣子。無論如何,他們本來能活到10歲的,被你治療過,也許就能活到20歲、甚至30歲了不是嗎?”
格雷特搖頭不語。阿爾瓦夫人一邊翻他的論文,一邊安慰他:
“窮人有窮人的煩惱,富人也有富人的煩惱。就像我這裏,不也是天天不斷的頭疼事兒?自從和黑鴉沼澤一起做項目,我手下的孩子們,一天能和死靈法師吵上兩架——”
她正絮絮叨叨地說着,外面忽然響起一陣喧嘩,像是有五六個男女在争吵。阿爾瓦夫人放下手裏的論文,匆匆起身,好一會兒才回來,搖頭道:
“又是那幾個孩子。唉,惑控系的魔法師,總是會引起太多不必要的關注和好感,死靈法師們的人際交往能力,又……”
她一時不知道用什麽詞。格雷特在心底默默替她補上:
宅?
反正,他見到的死靈法師,特别是高階一點兒的,有一大半都是宅男。倒不一定肥,主要是死靈魔法和負能量打交道比較多,幹瘦幹瘦的居多,但是宅的程度麽……
熱愛骷髅,熱愛套皮,熱愛手辦。不太具備和活人打交道的能力,講起自己喜歡的事物滔滔不絕,完全不考慮别人能不能接受。
當然,就格雷特所知,他前世所見的宅們,其實也是熱愛妹子的……隻不過交際面窄,交際能力差,往往隻能遠程YY罷了。而在這裏,惑控系魔法師的顔值、親和力……
總覺得會出事的樣子啊。
他和阿爾瓦夫人聊了半個多小時,交流了最近的研究情況,得到了足夠的心理安慰。聽到别人也煩惱,自己似乎開心了一點的樣子……
不得不承認,成功的惑控系魔法師,都是高階心理醫生。格雷特滿意地告辭離去,阿爾瓦夫人起身相送,剛到走廊盡頭等待電梯,忽然聽見,遠處響起一聲慘烈的尖叫:
“啊——”
阿爾瓦夫人轉身就往回跑。格雷特快步跟上,奈何13級的大魔法師,哪怕是惑控系的,加速技能也比6級法師多。三下兩下,就把格雷特甩開了幾十步遠。
等格雷特氣喘籲籲趕到,魔法師們已經稍稍散開,圍成一個直徑幾米的圈子。阿爾瓦夫人站在中央,臉色鐵青,面前倒着一個傷者:
一把極窄、極薄的尖刀,從他左眼向下插入,直沒至柄。傷者胸口全是血迹,呼吸困難,已經基本失去了意識。
格雷特:!!!
他幾乎是搶過阿爾瓦夫人手裏的挂墜,一擡手,飛快地釋放了一個【偵測魔法】。X光平片映入冥想視野,格雷特腦袋嗡的一聲,感覺血壓瞬間飚到了200:
這把尖刀的刀尖,從傷者的左眼插入,直接深入顱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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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後劃彩蛋頁看X光平片,特别驚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