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水女神神殿的高階治療者——格雷特現在知道他是大神官——黑着臉不說話。倒是他後排站起來一個貴族,向主席台欠了欠身,恭謹道:
“各位尊敬的大魔法師閣下。鄙人無意冒犯,但是,出于崇高的信仰,不得不詢問一句:
一直以來,都是偉大的泉水女神,用潔淨的水源滋養她的子民。提供飲用水的工程,爲什麽,不交托給女神的侍奉者呢?”
那當然是因爲——跟你們不熟啊!
格雷特在原地站得筆直,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堅決不說話。
他跟泉水女神神殿真的是不熟。自然之神教團是自己家,戰神神殿一直合作愉快,至于泉水女神神殿?
要不是唐納德神官給他的印象還不錯,這個神殿對于格雷特來說,完全就是一團糟。
而且,泉水女神的信仰是王國的國教,每一任國王等級,都要由教宗親自加冕。王家和貴族是神殿天然的勢力範圍,貴族子女,特别是次子、幼子和女兒,隻要沒有特殊理由,都會送去泉水女神神殿受教育。
然而一個地方隻能有一個統治者。靠着王家的泉水神殿,在法師之城,就被排斥到了邊邊角角,一點兒也不引人注目。
格雷特走遍尼維斯城,好容易才在花園區的角落,發現了一座小小的女神神殿。門口廣場的面積,比哈特蘭城的泉水女神神殿,也就大了微不足道的一圈兒。而且更重要的是,在貧民區,他幾乎沒發現神殿設立的飲水處……
交給他們?
嗤!
在飲水供應方案中,故意不去考慮泉水神殿,格雷特做得毫無心理壓力。
評審委員們也和他配合得很好。那位防護系的大魔法師裝模作樣咳了一聲,手掌向下一按:
“布裏歐子爵,感謝您的意見。諾德馬克法師的方案,目前還是初步設計。如果我們最終确定實施,議會将出動更多高階魔法師,對其加以完善。
——當然,我們随時歡迎泉水女神的神職者,參與這個衛生計劃。”
他禮貌地向大神官點了點頭。大神官也隻能點頭回禮,安然不動,仿佛沒聽到格雷特想把他們踢出去一般。魔法師閣下和顔悅色,向格雷特點頭:
“除了清潔飲用水計劃,你覺得在公共衛生方面,還有什麽工作需要一起實施?”
哎,公共衛生,是一個環環相扣的系統工程啊。格雷特很想按照他前世所學全部說一遍,或者,至少按照他之前提交給議會的版本直接丢過去。但是現在,他也隻能挑挑揀揀,抓出最重要的幾項:
“增加公共廁所。”
“禁止當街大小便,禁止随意傾倒垃圾。”
“建立專門的傳染病醫院……”
他說一句,議事桌另一邊,預算委員會那位官員的臉色就苦一分。官員背後,一群看着像文職事務官的家夥,以及一群商人,各個唉聲歎氣。仿佛格雷特每說一項工程,都要從他們身上割一刀肉似的。
或許……事實,就是如此……
變化系那位評審委員很愉快地記下幾條,又敲了敲桌子。一瞬間,格雷特寒毛聳立:
你笑成這樣幹什麽?
你這個笑容,好狡猾啊!
有刁民想要害朕!
他下意識地握緊了手裏的文稿,甚至還往身邊藏了一藏。下一刻,大魔法師笑得一臉親和,揮手讓他落座,随後向議事桌另一邊招了招手:
“諸位,關于公共衛生建設,和機構運行的費用,各位可有什麽建議嗎?”
預算委員會的那位負責人第一個站了起來。他滿臉苦色,語氣恭敬,開口卻是寸步不讓:
“尊敬的大魔法師閣下。我們敬仰評審委員會的高瞻遠矚,也感謝諾德馬克法師,對尼維斯市居民的深切關懷。
然而,按照市政廳的預算安排,實在沒有多餘的款項可以用于支出。
如果評審委員會決定建立公共衛生設施,要麽,額外加稅,要麽,就隻能另行尋找财源了。”
他深深鞠了一躬,坐回原位。而他右手邊,最靠近議事桌盡頭、也最靠近書記官的位置,站起一個身材瘦削的男子。
那人剛起身,就下意識地往桌邊一摸,把一根平頭黑色手杖握在手裏。
這是啥玩意兒?
格雷特不由注目。那人似乎自知不對勁,趕緊又把手杖放了回去。奧羅拉·沃頓抓住這個空檔,悄悄附在他耳邊,厭惡低語:
“呸,稅狗。”
稅……哦,稅務官。
格雷特恍然大悟。
記得奧羅拉提過一次,他家裏是做葡萄酒生意的,大概之前也吃過稅務官的虧。
也不知道這個時代有沒有包稅人,有的話,吃起虧來更狠……
不過奧羅拉現在是5級法師了,還拜入大魔法師門下,應該好多了?
稅務官向主席台鞠了一躬,開始發言。他一開口,格雷特就皺起了眉:
不像大魔法師之前告知的那樣,那人沒有反對格雷特的意思,相反,他上來就滔滔不絕,贊美了一通公共衛生事業的重要性。
手勢飛舞,臉頰潮紅,一雙眼睛亮得幾乎發出光來,格雷特看在眼裏,本能地有些不舒服。
稅務官說着說着,話鋒一轉:
“作爲市政廳的首席稅務官,鄙人以爲,要取得更多資金容易得很。尼維斯城的爐竈稅,現在低得都快要沒有了,隻要每人加上一個銅币,足夠支付此項開支。”
“啥叫爐竈稅?”
格雷特悄悄問奧羅拉。沃頓法師聳了聳肩:
“哦,等于人頭稅。每家每年兩個銀币,或者,如果人口特别少的話,每人兩個銅币。”
啥?
人頭稅?
格雷特皺眉。兩個銀币或許并不算多,可是,考慮到現在已經是年底——突然要收齊稅款,很可能打斷家庭的資金鏈。他立刻舉手:
“請問稅務官先生,繳納爐竈稅有困難的,主要是哪個收入階層的居民?”
“那肯定窮人居多啊!”稅務官想也不想地回答。脫口而出之後,他才想起哪裏不對,向格雷特笑了笑:
“法師閣下,還請您不必擔心。那些賤民無非是生性狡猾,對議會和王國沒有敬畏之心。你随便什麽時候去收稅,他都會說窮,沒有錢,隻有爛命一條,連家裏的面包、鹹魚都能藏到地闆下面,或者藏到天花闆的夾層裏,讓你拿東西抵債都拿不走。
但是我們的小夥子也都很棒!我們隻要認真起來,肯定能收得上來的——再說了,這些錢,也是用在他們身上的嘛!”
“那不行。”格雷特立刻搖頭。他思緒飛轉,連想幾個說服對方的點子,最後還是轉向主席台,深深一躬:
“委員閣下,我反對用加征爐竈稅的方式。
之前預算委員會這位先生說過,一個送水工,一個月隻能賺5個銀币,一個洗衣服的女工,每月三個半銀币。
平均到每天,就隻有一個銅币,或者一個半銅币——那是他們一天的口糧!
一個銅币,對富人來說毫無影響,對窮人,卻等于要餓一天的肚子。有可能就是因爲這一天,他們頂不過去一場疾病,或者躲不過去一輛疾馳的馬車。
我們開展公共衛生事業,是爲了幫助最貧苦的民衆,決不能在這之前就把他們逼死!”
會議廳裏又起了一陣騷動。有人點頭,有人搖頭,有人面露贊許,有人眉頭緊皺。倒是那個醫療分支的八級法師露出個微笑,向格雷特挑了挑大拇指。
稅務官後方,由低到高四排座位裏,忽然響起一個遮遮掩掩,仿佛刻意改變過的聲音:
“那該誰出?反正我們不需要這些,我們不出!”
連頭都不敢冒?格雷特向上看了一眼。沒看見說話的人,隻看見上面一群人拍巴掌的拍巴掌,挑大拇指的挑大拇指。還有人仗着法不責衆,在那裏喊:
“沒錯!我們又不用喝那個水!”
“我們住的地方也不用修廁所!”
“憑什麽讓我們出錢!”
格雷特一挑眉。格雷特刻意看了伍德長老一眼,卻見他神色堅定,沖自己用力握了握拳,然後立掌入刀,向下一揮!
那一刻,格雷特耳邊,響起了這位長老前幾天的歎息:
“小格雷特……你要做成這件事情,不會管人,不敢下手可不行啊!有些人,你就是要給他點厲害瞧瞧!”
呃,要不要拿眼前這位開刀呢?或者,至少怼他一頓?
算了,連頭都不敢露實在太慫,怼起來沒意思。格雷特也不直接怼把人拎出來,反而轉向主席台,揚聲詢問:
“委員閣下,關于機構的資金來源,我有建議權嗎?”
“如果這個機構真的能建立,你就是第一任負責人,你當然有建議權。”變化系的大魔法師笑得和藹:
“不但有建議權,和你職權相關的項目,你還可以直接上門收錢——當然,前提是你收得上來。”
真想讓我去下手啊?伍德長老,讓你說中了!
格雷特深深吸了口氣,蓦然氣場全開。他雖然是個醫生,怼學生,怼下級醫生,怼患者,怼家屬,也早就熟極而流。這會兒往議事桌外一站,一開口,對面居然鴉雀無聲:
“誰污染,誰治理。誰取水,誰付錢。——那些沿河的作坊,從河裏取水往河裏傾倒垃圾的,全都得交錢,誰有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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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