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質疑了?
格雷特倒是沒什麽緊張。
從實習那天開始,各科輪轉,一周一次的大查房,誰不是被大主任問到兩腿發軟。再到工作以後,被老師罵,被主任罵,被護士長罵,運氣不好全院會診的時候,被各科主任和院長輪着質疑,那真是刀山火海一樣。
這會兒,提出個治療方案,被陌生人質疑?
這也算事兒?
唯一奇怪的是,戰神牧師裏居然會出這種人。陰陽怪氣的,新來的啊?戰神神殿的牧師,我應該都認識啊?
格雷特扭頭往那邊瞅。說話的人索性站了出來,一身長袍飄啊飄的,裹在身上居然看不到腱子肉——哦,果然是新來的,果然畫風不太一樣。見格雷特看過來,他涼笑一聲,提高聲音:
“小家夥,你這年紀,才學了多久治療術?這個病你治過嗎?支使你老師也算了,還要支使到戰神神殿這裏來?戰神在上,我們可……“
“艾肯!”
光頭主教怒吼。聲音轟隆隆的,像個悶雷在偏殿上空滾過。他三兩步趕了過來,五指揸開,像五根胡蘿蔔似的,劈頭往那個艾肯抓過去。格雷特趕緊阻攔:
“等等!”
他伸手虛攔了一下。光頭主教應聲停手,還是氣咻咻的,惡狠狠瞪着艾肯。格雷特微笑:
“您說的有道理,我年紀輕,見識淺,這種瘟疫,确實沒有親手治過。但是要知道該治哪裏也不難——”
他轉向埃爾文長老,神色嚴肅,微微鞠了一躬:
“老師,能幫忙弄一具屍體嗎?死在這次瘟疫裏的,可以随便開膛剖腹、切成碎塊的屍體——”
“你又有法子了?”
埃爾文長老挑眉。當着外人,他也不好直接問:又是你那個什麽神的神啓?然而旁人不懂,格雷特卻是一看就知道,胸有成竹,微笑點頭:
“當然。”
屍體很快被拖來了。城衛軍翻找了一下,很容易就找到了一具流浪漢的屍體。無兒無女,無親無眷,随便怎麽大卸八塊,都沒人會過來找場子。
教堂裏騰空了第三間側殿。
戰神牧師們非常熟練的搬來了桌椅,裏面一圈凳子,外面一圈桌子,繞着解剖台圍得嚴嚴實實。
格雷特換上特制的皮圍裙,緩步入場,小約翰站在死者腳側,像上次一樣拿起手術刀,向他遞去。
格雷特卻沒有接。他雙手平舉在胸前,掌心向外,手背離胸口大約一拳左右。環顧四周,提高聲音:
“我們永遠不可能懂得所有的疾病。
已經認識的,我們可以憑借經驗去治療;從未見過的,最快了解它的方法,就是解剖一具屍體——看屍體哪些地方發生改變,哪些髒器受到了損害。
那裏,就是我們需要優先治療的地方。”
說到這裏,格雷特往艾肯瞥了一眼。艾肯果然臉色一黑,張嘴想要說話。格雷特卻不給他機會,昂起頭,聲音更高:
“所以,我們要感謝這些死去的人。
是他們,用自己的身體,告訴我們人體内部的奧秘。是他們,爲我們指明了醫術前行的方向。
他們躺在那裏,默默無言,卻是值得我們尊敬的良師。”
就像前不久的那場災難一樣。
是第一具,第二具,後面很多具病人的遺體,爲初次挑戰這種疾病的醫生們,指出了後續治療的關鍵點。
格雷特倒退一步。他整整衣襟,深深鞠躬下去。
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動作虔敬,神色莊嚴。
滿堂靜默。
幾十名牧師,自然神教以埃爾文長老爲首,戰神神殿以光頭主教爲首,默然看着格雷特以牧師、法師的身份,對一具流浪漢的屍體再三鞠躬。
片刻,埃爾文長老輕輕籲一口氣:
“你們也要記住。”
周圍響起一陣輕輕的應和,如輕風拂過水面。格雷特直起腰身,這才從小約翰手裏接過手術刀,一刀剖了下去:
“解剖屍體有很多步驟,時間緊迫,我們就先看内髒吧。——這次瘟疫,病人的主要症狀是腹瀉,那麽,我們就先看胃腸。”
照明術光華幽幽。格雷特手中解剖刀、解剖剪、組織鑷,一樣一樣器械上下翻飛,有條不紊。整個側殿裏鴉雀無聲,看着格雷特舉起一件髒器,向外展示:
“胃部沒有明顯異常。”
“小腸形态正常,沒有充血,沒有炎症。”
“哎,你怎麽知道?”
人群裏有人喊出疑問。格雷特手上不停,頭也不回:
“你見多了你也知道。——等這裏忙完了,你可以去找一具正常死亡的屍體,我剖給你看,告訴你到底哪裏不一樣。”
“呃……”
質疑的那個人不吭聲了。周圍的牧師們輕輕地騷動了一下,有人交頭接耳:
“所以他剖了多少……”
“才十六歲……”
“據說還是個法師……死靈法師吧?”
格雷特裝沒聽到。他繼續一段一段解剖下去,剖一段,講一段:
“盲腸無異狀。”
“升結腸無異狀。”
“降結腸外觀正常。”
“乙狀結腸……嗯,大家仔細看,乙狀結腸這裏有明顯的出血,還有膿液,和患者排出的糞便形态一緻……”
“肝髒……膽囊……脾髒……腎髒……”
“所以,這個病主要損害的,是乙狀結腸部分。”一個個髒器展示完畢,又一件件放回原位,格雷特雙手平舉胸前,揚聲下了定論:
“大家都看到了,乙狀結腸的位置,是在人體的左下腹。所以治療的時候,讓治療術集中在這個部位,才能得到最大的效果。——還有問題嗎?”
一片安靜。疾病因何而來,治療術該怎麽釋放,從來都是各家有各家的說法。然而屍體明晃晃攤在桌上,腫脹出血的腸道展示在衆人面前,這樣的證據,無可辯駁。
——哪怕沒有正常死亡的屍體做對比,受侵害的部位和上面正常的腸道外觀不同,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到。
就連最早開口的艾肯牧師,也躲閃着衆人的目光,低頭不語。
“咳,既然沒問題了,那就照着格雷特說的做吧。”埃爾文長老開口緩和氣氛。他笑眯眯的走近幾步,看向橫躺在解剖桌上,五髒六腑都被切開的屍體:
“小格雷特啊,我年紀大了,有些事情容易忘記。哪一段腸子在什麽地方,治療術應該往哪裏扔,你畫張圖出來,讓大家都能看見好不好?”
“當然沒問題!”
格雷特欠身施禮。
很快,輕症區通向重症區的門口,就豎起了一個大架子。簡明易懂的解剖圖貼在上面,任何人都能看見。
圖譜面前川流不息。格雷特分明看見,有幾個牧師治一個人就過來看一眼,治兩個人,又過來看一眼……
很快,就有驚喜的呼聲,此起彼伏響了起來。
“治療術的效果好了不少!”
“是的,我這裏也是!”
“至少節省了三成!”
“四成也可以!不要直愣愣往裏扔,想想剛才看到的,那根腸子的樣子!”
“小格雷特,你太棒了!”
格雷特微笑。原來治療術效果提高并不是他的幻覺,原來熟悉人體解剖結構,确實有助于治療!
這麽大的疫情下,治療術能節省一分,就節省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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