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去找記者也不是邀請采訪……”李新民腦子飛轉,“隻是覺得新聞口子上的同志對政策導向的把握上更加敏銳準确一些,所以請她們來把把關,我是打算再有把握一點,再跟您彙報……”
李新民的解釋一出,蘇乙就知道這一局李新民已經敗了。
他犯了很大的錯誤,剛才這句話有緻命漏洞,楊寶瑞一定不會放過。
“這麽說,你請記者來是私人關系?是充當顧問的角色?”楊寶瑞冷冷道,“雖然你這份提案還沒上報,但涉及廠内部政策管理的工作,是要嚴格對外保密的,無論是國法還是廠規,涉密這塊一向都是重中之重,新民你不會不懂吧?廠組織都沒獲批的提案,你去外面找報社記者來看,新民,如果事情是這樣,那你這個問題就不能隻在廠子裏讨論了。”
李新民的臉色變了,他這時也終于意識到,自己被這個老狐狸抓住了把柄,瞬間落入被動局面。
“當然不是私人關系,不然人家不會公事公辦發來采訪函。”李新民道。
他隻能這麽說,但他很清楚這麽說也沒用。
果然,楊寶瑞立刻又道:“采訪函的擡頭是什麽?”
“是紅星軋鋼廠。”李新民無奈道。
“哦。”楊寶瑞點點頭,淡淡道,“要不要我給胡部長打個電話,問問他組織部什麽時候把我給開除了?我這個黨組書記兼廠長,居然已經沒資格代表咱們廠了,需要你李新民代表咱們廠?”
胡部長就是李新民的後台。
楊寶瑞的言外之意就是你小子再不讓步,這事兒就算鬧到你後台那兒你也占不了好。
這就是一把手和二把手的區别。如果今天的事情反過來,是楊寶瑞占得先機,他根本不需要向李新民做出任何解釋,随随便便就能把李新民給打發掉。
但李新民卻隻能盡量偷偷摸摸來,把生米做成熟飯,讓這件事成了既成事實後,再跟一把手彙報。
到了那時候無論什麽苦果楊寶瑞都得咽下去。
可現在這事兒還在萌芽狀态就被楊寶瑞抓住了李新民程序上的漏洞,一個個大帽子扣過來,李新民再想繞開楊寶瑞,事情的性質就不一樣了。
這也是楊寶瑞從進門到現在根本不跟李新民玩虛的的原因。
我就開門見山,咄咄逼人,隻要你露出破綻,我的目的就達到了。
但楊寶瑞赢了嗎?
其實并沒有。
因爲李新民也不算輸,他不還搶了蘇乙的功勞嗎?
隻要抓住提案發起人的身份,楊寶瑞也沒辦法強行把提案拿走。
同樣的,程序不合規甚至是涉嫌違反保密條例的李新民被“當場抓包”,他在這件事上也不可能再撇開楊寶瑞直接把提案上報給他的後台了,否則楊寶瑞就要追責,一旦追責,好事兒也變壞事。
這樣一來,李新民就隻能規規矩矩把提案先上報廠黨組,上會讨論,再研究怎麽上報,上報給誰的問題。
但不管怎麽報,李新民的功勞都跑不掉。
不……
也能跑掉……
李新民突然心裏“咯噔”一下,意識到一個非常不妙的事情。
他悚然而驚,看向一邊一臉人畜無害表情的蘇乙。
他突然想到一個問題,如果蘇乙“反水”,從根本上否認了他這個提案發起人的身份,那他還真就不但什麽都撈不着,還要惹一身騷!
那蘇乙會反水嗎?
李新民對此毫無把握!
他很清楚他和蘇乙之間的關系絕對算不上穩固,更談不上什麽忠誠。
蘇乙是很有可能會反水的!
尤其是楊寶瑞突然改變主意直接拍闆讓蘇乙做副主編這事兒充滿着可疑……
李新民突然驚恐地意識到,這份大功勞太不穩當了,随時都會從他指縫裏溜掉!
而想要留住這份功勞的關鍵,不在楊寶瑞身上,而是在蘇乙的身上!
一個不好,蘇乙就會變成第二個楊樹譚!
想通這些的李新民頓時如同坐蠟。
蘇乙是後知後覺,所以才确定李新民會上位,但現實情況是楊寶瑞和李新民鬥得有來有往,連李新民自己都沒十足把握覺得自己行。
更别提楊樹譚一事讓他威望受到很大損失,這個時候要是蘇乙背叛導緻這份政績算在楊寶瑞的頭上,而他卻什麽都撈不着……
此消彼長,就是西風壓倒東風之局了。
絕不能出現第二個楊樹譚!
“援朝,這裏沒你什麽事了,你可以先走了。”李新民突然開口,對蘇乙和顔悅色地道。
不管怎麽說,都不能讓蘇乙再留在這裏。
因爲接下來他必須先跟楊寶瑞“承認錯誤”,然後兩人才能開始談判怎麽分這塊蛋糕。
蘇乙留在這裏,就是變數。
“小蘇先别忙走,去我辦公室待會兒,我有話要問你。”楊寶瑞不等蘇乙開口就道。
“好,廠長。”蘇乙仿佛什麽都沒察覺出來,依然神色如常,點頭應下後,就要站起來往出走去。
李新民徹底坐不住了。
他知道,這時候自己要是不做點什麽,蘇乙一旦被楊寶瑞說服倒戈,那就什麽都完了。
他必須做點什麽拉攏蘇乙。
可是他能給蘇乙什麽呢?
他能給的,人家楊寶瑞都能給!
他唯一的優勢就是借給蘇乙的錢還有那五百塊錢經費……
對了,經費!之前自己很生氣蘇乙的中飽私囊,還想用這件事情來懲罰蘇乙,讓蘇乙知道厲害。
但現在……
“既然楊廠長開口了,那你就去廠長的辦公室裏坐會兒,順便好好想想怎麽招待記者的事情。”李新民笑呵呵對蘇乙道,“經費的事情不用發愁了,廠裏全報銷了!”
頓了頓,李新民轉過頭問楊寶瑞:“楊廠長,情況特殊,援朝雖然不是銷售和采購口子的,但他這招待費是不是能特批一下?”
楊寶瑞點點頭:“按正常流程走就行,拿來我簽字!”
李新民笑道:“這會兒太晚了,走流程錢得明天才下來,這樣吧,我想個折中的辦法。”
他說着站了起來,走到自己辦公桌後,拿出五十塊錢來,又把蘇乙之前的清單也折起來。
剛準備離開,想了想又一咬牙,把蘇乙之前給他打的借條也拿出來折在一起。
他走到蘇乙跟前,把所有東西都交到蘇乙手裏,饒有深意看着蘇乙道:“這些東西,全給你了!”
他拍拍蘇乙的手背,然後接着道:“不要怕花錢,該花的錢大膽花,廠裏能報的走流程實報實銷,記得開票就行。廠裏報不了的,都算我的,呵呵,畢竟你是給我跑腿,爲我辦事。”
他順勢捏了捏蘇乙的手,深深道:“我隻有一個要求,記住你跟我說過的話,好好辦事,不要辜負我對你的期望。”
蘇乙也捏了捏李新民的手,眨眨眼睛笑道:“放心吧李副廠長,我還是那句話,我辦事兒,您放心。”
“來自李新民的喜意+99……”
李新民心放下了大半截。
他欣慰拍拍蘇乙的肩膀:“你先去吧。”
“好。”蘇乙又對楊寶瑞點點頭,這才出門去。
一出門,蘇乙就笑呵呵把五十塊錢揣兜裏,順便把欠條和清單死了個粉碎,随手扔到樓梯口的垃圾桶裏去。
要不說李新民人家能趁勢青雲呢?
看看人家這氣魄,三百四十塊借款,五百五十塊公款,加起來小九百塊錢,說不要就不要了。
就沖這果斷勁兒,也不枉蘇乙選擇了他。
蘇乙很清楚現在辦公室裏兩個廠長少不了一番唇槍舌劍争奪利益,但這跟他都沒什麽關系了。
不管争成什麽樣子,他想要的東西都會穩妥地到他手裏。
這件事到目前爲止不但達到了蘇乙所有預期,甚至還有意外驚喜——
欠李新民三百多塊錢欠賬,這麽快就銷賬了。
李哥,好人呐!
蘇乙等了大概二十分鍾,楊寶瑞就從李新民辦公室出來了。
他手裏還拿着那份蘇乙手書的那份材料。
蘇乙沒有坐着,而是在他辦公室的書櫃前踱步,見楊寶瑞回來,就回頭打了聲招呼。
楊寶瑞神情複雜看了眼蘇乙,道:“現在看來,爲民那件事上是我誤會你了。”
蘇乙拿出這麽一份提案來,顯然就沒有了通過楊爲民來設圈套的動機。那楊寶瑞之前的猜測和做法,很明顯就是對蘇乙的誤解,甚至可以說是枉做小人。
“我得給你道個歉,記你一份情。”楊寶瑞接着道,他揚了揚手中的材料,“這東西是你弄出來的吧?他李新民搞歪門邪道有一套,但我不信他能做出這麽有水平的東西來。如果這東西是你搞出來的,不要有什麽顧及和負擔,放心說出來。”
頓了頓,楊寶瑞又道:“我跟你透個底,這件事後續影響不會小,好處會很大,不要短視,眼光放長遠一點。他李新民是個不見兔子不撒鷹的,他要是給你一斤肥膘肉,原因隻有一個,那就是他得到了一整頭豬!我的意思,你明白嗎?”
“我明白,謝謝廠長關心。”蘇乙對楊寶瑞點點頭,“但這材料真是李副廠長的想法,我隻是潤色一下,幫他跑腿罷了。”
這個事情雖然是好事,也是蘇乙提出來的,但蘇乙注定是隻能跟着喝湯的角色,他的級别和資曆注定他不可能吃到肉的。非要啃一塊肉下來,那就要承擔吃肉的代價。
蘇乙隻想安安穩穩拿好處,悶聲發财,所以他也懶得太出風頭。
反正該他的好處一樣都不會少,所以他是真不介意被李新民搶功勞的。
況且與其說是搶功,其實不如說是“買”功。
“來自楊寶瑞的惡意+66……”
楊寶瑞看了蘇乙好一會兒,失望搖搖頭,道:“工作和生活上,還有什麽困難?”
蘇乙笑呵呵道:“廠長,沒什麽困難。不過有一番話不吐不快,就是怕廠長你不愛聽。”
楊寶瑞笑了笑:“那我就聽聽你準備說什麽我不愛聽的話。”
“不算公事,就是随便說說。”蘇乙笑道,“廠長,我和楊爲民的矛盾,說穿了就是因爲争風吃醋引發的一場惡性沖突。楊爲民和于海棠談戀愛,兩人因矛盾分手,楊爲民歸罪與我,認爲是我破壞了他和于海棠的感情。但事實上我才來廠子兩天,您覺得兩天能破壞什麽?”
“當然,楊爲民如此敵視我,這其中有沒有出于立場的考慮,我就不得而知了。”蘇乙淡淡道,“也就是我,換了任何人,現在楊廠長你絕對不會坐在這裏,而是會一邊要安撫死者家屬,一邊要配合警局找到你兒子讓他去自首……”
“來自楊寶瑞的惡意+88……”
楊寶瑞不寒而栗。
他鄭重看着蘇乙,道:“我知道,今天這件事你不光是救了楊爲民,也挽救了我的家庭!”
蘇乙搖頭道:“我不是爲了跟您邀功,我之前就跟您說過,這事兒是您想複雜了。我之所以沒有直接報警而是找您私下裏解決,原因有二。第一,慘劇并未釀成,我願意網開一面;第二,我初來乍到惹上這麽件事,于我以後在廠裏工作和發展都不利,而且我也不想背上一來就跟人争風吃醋打架的名聲。”
“至于找您解決的目的也很簡單,那就是杜絕這件事以後再發生。我隻想安安穩穩工作生活,不想受到一個‘廠二代’無休止的騷擾,希望您能對楊爲民有所約束,今後井水不犯河水。再說直白點,就是我惹不起你們,所以想躲着點你們。”
“可我沒想到的是楊廠長您居然以爲我是以此事要挾你,是爲了得到工作!當時木已成舟,我說什麽都顯蒼白。好在現在我倒也能解釋一二,取信于您。”
蘇乙最後看着楊寶瑞,認真道:“廠長,如今我再認真負責地問您一句,楊爲民的事情到此爲止,您覺得可以嗎?”
楊寶瑞沉默片刻才歎氣道:“慚愧呀。沒想到我關心心切,以至于咱們之間産生這麽大誤解和誤會。小蘇,我楊寶瑞不是以權謀私,以權壓人的人。你剛才這番話,真是在誅我的心……不過我能理解,這件事是我不對,讓你受委屈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