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叔他們有理由内疚,但也有更大的理由明明内疚也要同意張真人的提議。
這世上的事大抵都是如此的,每個人都難免站在一定的立場,做出一些非此即彼的權衡。
如果你也曾因爲一些原因放棄或拒絕過别人的意願,那麽輪到你的頭上時,也千萬不要怨天尤人。
所以蘇乙并不會對風叔他們心生怨言或不滿,世事如棋,誰都是棋子,何必互相爲難?
但蘇乙越是表現得風輕雲淡,風叔他們心中就越不是滋味。
誰都知道,蘇乙快死了,而他在臨死前憑一己之力促成今日局面,是多麽不易。
如果沒有蘇乙,黃父還活着,大家也根本找不到攝青的蹤迹,一切都無從談起。
但現在,大家卻不得不讓蘇乙放棄自己的“臨終遺願”。
成年人的世界,很多情緒都必須是短暫的,大家沒時間沉浸在愧疚無言的氛圍中,很快衆人便開始商議起封印鬼蜮的方案來。
絕滅鎖關大陣不用去管,這是龍虎山不傳之秘,自然有張真人親自布陣。
關鍵在于如何防備鬼蜮中惡鬼的襲擊和反噬。
你要封人家的大門,人家裏肯定不會讓你輕易得逞,勢必要作出反應來,因此,待會兒一旦動手,可想而知裏面的“居民”一定會出手阻止的。
現在裏面的惡鬼之所以還沒反應,是因爲它們還不知道外面這群家夥要做什麽,也許這些鬼祟就在鬼蜮入口等着,隻要蘇乙等人敢進去,這場大戰立刻就會一觸即發。
在場的都是修行界精英,各個身懷絕技,想法和手段自然不少,關鍵是怎麽把各家想法和手段統籌起來,從中挑選和配置成最合适和有效的方案來。
這一點,無論是張真人還是風叔,都表現出了優秀的組織領導能力。
其實蘇乙也可以做到,甚至可以做到最好,但他卻沒有任何要喧賓奪主的意思。
不過因爲蘇乙之前的表現,風叔格外尊重蘇乙的意見,遇到難以抉擇的問題或者是覺得不太穩妥的地方,總是要先聽完蘇乙的意見後再做決定。
蘇乙也不藏拙,查遺補缺,每每言之有物,直中要害,讓衆人對他更加尊重。
最終,大家一起商議出了一套十分穩妥和全面的方案來,不光是針對可能發生的戰鬥,也針對之前煞氣爆發的情況,做出了應對方案。
但這畢竟不是請客吃飯可以面面俱到,風險依然存在,還不小。
做不到知己知彼,就很難預判到所有事情,意外也依然有概率會發生。
衆人很快就行動起來,每個人都精神緊繃到了極緻,随時做好了出手的準備。
各種防禦措施也都處于一觸即發的狀态,所有人都關注着陣眼位置不敢松懈,隻要那裏有絲毫變化,大家都會在第一時間作出反應來。
但讓所有人意外的是,過程居然出奇地順利!
直到張真人快要布完大陣,鬼門中也沒有任何變化和反應,仿佛裏面的存在絲毫沒有察覺到自己家門外的不速之客們,或者絲毫不在意蘇乙他們的動作。
這種順利和平靜,讓所有人都有種不真實的忐忑感。
這很不正常,所有人都百思不得其解。
這就像是一場不期而遇的陣地戰中,守方已經完全進入一級戰備狀态,但攻方卻遲遲不發動攻擊。
這有點像是暴風雨之前的甯靜,反而更讓人覺得難熬和緊張。
意外最終如期而至!
隻是誰也沒想到,這意外竟來自蘇乙。
從大家商議一緻決定按照張真人的提議,封印整個鬼蜮開始,蘇乙便覺得心髒開始不舒服,心髒屍氣有逐漸洶湧爆發的征兆。
他加強運轉内力,想要壓制,誰知屍氣竟愈演愈烈,如同海潮,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拍擊着他的“防線”。
屍氣的肆虐,讓躲在他心髒中的屍蟲也活躍起來。
那蟲王帶着一群“小弟”,開始瘋狂啃咬蘇乙的心髒,吸噬屍氣。
蘇乙原本分出三成功力壓制屍氣,這樣的狀況讓他不得不加大到五成。
蘇乙原本以爲是自己剛才動用輕功和内力救人的緣故,所以造成屍氣暫時反噬。
他盡力壓制着屍氣,也沒表現出異常來。
但沒想到,屍氣愈演愈烈,如怒海狂濤,一浪高過一浪!
蘇乙不得不逐漸加大内力壓制。
六成……
七成……
八成……
九成!
當張真人的絕滅鎖關大陣快要成型的時候,蘇乙已經必須用九成的内力全力壓制屍氣,但仍無法阻止屍氣在各大髒器中的蔓延。
他不得不就地打坐,竭力控制。
蘇乙的異狀終于引起風叔等人的關注,此刻蘇乙的皮膚已經呈現出詭異的青色,嘴唇發紫,面無血色。
就算是個普通人,都能看出蘇乙的不對來。
“怎麽回事?怎麽突然這樣?”風叔等人圍在蘇乙周邊,非常焦急。
大家都不敢輕舉妄動,張真人也被驚動了。
隻是蘇乙此刻正閉着眼全力運轉内力壓制屍氣,根本無暇顧及外界情形。
張真人微微沉吟,在和風叔商議過後,伸手爲蘇乙号脈,并以銀針刺探,檢查蘇乙身體狀況。
片刻後,張真人面色沉重收回尖端發黑的銀針,搖頭歎息,滿臉沉重道:“屍氣已蔓延全身,五髒六腑都屍化了……”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不禁一滞。
誰都知道這意味着什麽。
蘇乙的大限之期到了,神仙難救!
“爲什麽會這樣?剛才還好好的,怎麽突然就這樣了?”風叔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不肯接受這樣的事實。
“他能堅持到現在已經是個奇迹了。”聖一和尚歎息道,“心髒完全屍化,這麽多天水米不進,換了任何一個人,早就沒命了。”
“一定是之前他出手救人,引爆了傷情!”黎叔沉聲道,“剛才被煞氣沖擊的人,正常來說非得養個十天半個月才能恢複正常,但火土瞬間就讓咱們恢複如初。這麽神奇的事情,豈能一點代價都沒有?現在就是他在承受代價。”
黎叔的話讓所有人都爲之默然,心中說不出的滋味。
情況的确已經不可挽回了!
屍氣不斷沸騰,瘋狂肆虐,蘇乙很清楚,若是再這樣下去,用不到半個小時,自己就算用盡全力也不能再壓制住屍氣,很快就會徹底化爲一具屍體。
傷勢突然惡化如斯,毫無征兆,讓蘇乙猝不及防,也毫無辦法!
他不清楚爲什麽會這樣,現在也來不及細想這些,他知道,自己必須作出決定了。
接受失敗,激活免死卡,黯然離開的決定!
他不無遺憾地看看周圍,看看忙碌的衆人。
他很清楚,若是再不走,等屍氣徹底爆發,他會真的死在這個世界的。
失敗的滋味真的很苦澀,尤其是以這樣狼狽的方式黯然離場。
蘇乙雖然表面淡然,仿佛接受了命運,但内心真的不甘。
可再不甘心又能怎樣?
他看着那依然氤氲凝聚的鬼蜮之門,這一刻突然做出了一個決定。
如果注定離開,他希望能從這鬼蜮之中離開這個世界。
起碼臨走前能夠看看鬼蜮裏到底是什麽樣子。
如果能再見一次攝青,哪怕再打攝青一掌,也總比什麽都不做,就這麽窩窩囊囊離開的強!
這個想法在蘇乙腦海中愈演愈烈,最終化爲執念。
蘇乙突然伸手封住自己幾處要穴。
他用的是截脈封氣的手法,讓自己的身體可以暫時維持現狀,并激發自己的氣血,讓自己可以暫時保持全盛狀态。
但這麽做的代價,就是屍氣被封在胸腔、腹腔之中,在五髒中加快蔓延,再不可逆。
這是種涸澤而漁的做法,是用時間換一時狀态的方式。
留給蘇乙的時間真的不多了。
他豁然長身而起。
印入眼簾的是一張張沉重的面孔,一雙雙複雜的眼神。
所有人都看着蘇乙,默然無語。
蘇乙沒有意外,他雖然全力療傷,但骨子裏養成的謹慎還是讓他分出心神關注外界,所以他早就感應到衆人圍了上來,讨論他的傷情,惋惜他将死之事。
蘇乙灑然一笑,道:“諸君,看來我要先走一步了,不能跟各位并肩作戰,共鋤邪魔,當真遺憾。”
這話讓氛圍更是傷感。
風叔一臉難過,沉聲道:“火土,你放心,弟妹和侄女,我一定幫你照顧好,不讓她們受别人欺負。”
桑信也開口道:“生活方面的事情你不必擔憂,我别的沒有,就是錢多!小美的學費和嫁妝,我都包了。”
黎叔微微沉默,問道:“火土,你還有什麽心願未了?你盡管說出來,我們能做到的,絕不推辭。”
蘇乙笑道:“有各位好哥哥照顧我妻女,我沒有遺憾了!”
胡義東大聲道:“黃師傅,你的救命之恩,這輩子是報答不了你了!但你放心,這恩情我這輩子都認!嫂夫人和大侄女但凡有任何困難和需求,我胡義東若是有半點推辭,我就是豬狗不如的畜生!”
“這話沒錯!”燒傷臉的婦人盡管樣貌醜陋,但這一刻卻眼含熱淚,“黃生,若不是你,我之前就沒命了!你的太太和女兒,我們一定幫你照顧好,絕對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他們!”
“不錯!黃道友,我們這些人一定保你妻女一輩子衣食無憂!”
衆人紛紛表态應和。
蘇乙面帶微笑,抱拳環顧。
“各位,黃火土謝謝大家了!”他說。
“該謝的是我們才對!”胡義東道。
蘇乙笑了笑,看向陣眼下的黑霧。
“我還有最後一個願望,希望大家能滿足。”他說,“就算死,我也想死在鬼蜮裏,我想死在沖鋒的路上。”
衆人聞言紛紛動容、愕然。
“火土!這又是何苦!”風叔第一個反應過來,悲切顫聲道,“剩下的事情,交給我們做吧!别進去,我渡你去投胎,十八年後,你又是一條好漢!”
大家都是修行人,知道蘇乙若是進去,十有八九會被裏面的冤魂厲鬼撕碎,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火土,别任性,人死了不過是另一個開始……”桑信也開口勸道。
蘇乙卻搖頭打斷他:“桑信大師,風哥,你們不必勸我,我意已決,若你們真爲我好,便成全我!大丈夫生不能五鼎食,死亦當五鼎烹!我不能活着滅了攝青報仇,我甯願死,也要狠狠啃它一口!若不如此,我死也不能瞑目!”
衆人愈加動容。
“好!好漢子!”胡義東眼含熱淚大聲大叫,對蘇乙豎起大拇指,“黃火土啊黃火土,我佩服你!此生能結識你這等人傑,我真是三生有幸!死都值了!”
風叔等人不再勸說,隻是神情黯然,眼眶微紅。
蘇乙看向張真人:“張真人,我進去後,你們便封了這鬼蜮,希望明年這個時候,你們能舊地重遊,再凱旋而歸。”
張真人鄭重行了道稽,道:“黃道友,貧道定不負期望!”
蘇乙點點頭,再次環顧,笑容緩緩收斂,猛地一抱拳:“諸君,後會無期!”
說罷,他毅然轉身,一步邁入黑霧之中。
黑霧将蘇乙的身影吞沒,他消失在了原地。
鬼蜮其實也是生死交界的結界,隻是被隔絕開來,形成一片獨立的空間。
這鬼蜮的入口雖然在這裏,但它的空間卻不知在何處。
蘇乙這一步踏入,人已不在這方天地了。
蘇乙離開後,衆人沉默良久,久久無語。
自古來,爲何易水之别經久流傳,爲世代頌揚?
就是因爲這種大無畏的犧牲精神,總是能讓人熱血沸騰,讓人精神鼓舞。
生死間有大恐怖,不是誰都能坦然赴死,尤其是坦然奔赴向魂飛魄散的結局。
天行有常,不爲堯存,不爲桀亡。
這世界無論少了誰都會接着運轉下去,不會受到任何影響。
衆人很快收拾好了心情,準備繼續完成該做的事情。
但因爲“送行”蘇乙的關系,大家心中難免失了警惕,有所松懈。
變故就在大家最猝不及防的時候,驟然發生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