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中,坐在擔架椅上的俞岱岩伏在殷梨亭身上放聲大哭,哭聲凄慘。
張三豐眼含恻隐,心有戚戚,歎道:“都說我張三豐是甚麽老神仙,可我連我的五徒兒翠山都保不住,還有兩個徒兒也被人下此狠手,以緻殘廢,我哪裏是什麽神仙?我算什麽神仙?”
俞岱岩抹着眼淚道:“師父,送六弟回來的是誰?這人有沒有說六弟到底是如何變成這樣的?”
張三豐搖頭:“梨亭……是自己跑回來的。”
俞岱岩一愣。
張三豐又補充道:“他是一個人從西域昆侖山跑回來的!”
“這……”俞岱岩讷讷,“師父,您老人家怎麽這時候跟弟子開起了玩笑?”
張三豐搖搖頭,把那封信遞給俞岱岩道:“你先看看這個。”
“是,師父。”
等俞岱岩看起了信,張三豐又将手掌放在殷梨亭胸口,緩緩輸送起内力來。
俞岱岩爲信中透露出的消息心神震動,頗爲動容,正要迫不及待發問,就聽張三豐驚喜叫道:“梨亭,你醒啦?”
他急忙定睛看去,殷梨亭果然幽幽轉醒了。
“莫動莫動,先喝點水。舌底的山參須莫要咽下去了,來來來……”
張三豐動作輕柔,就像是照顧小孩一樣喂殷梨亭喝水,爲他繼續輸送内力,推拿穴位。
一盞茶的功夫後,殷梨亭面色恢複了幾分血色,感激道:“師父,我好多了。”
張三豐這才停手,道:“梨亭,你們此去光明頂,到底發生了什麽,你從頭說起吧!”
“是,師父!”
當下,殷梨亭從到了西域後跟各派彙合開始講起,講到峨眉派滅絕師太提出大義和滅魔之間的矛盾。
“大義……要是你們都能想到大義,便也不會有此光明頂之行了。”張三豐搖頭道。
從他一開始知道滅絕師太組織六大派共剿明教這件事開始,他就不贊成這件事情,也不想武當派參與這件事情。
他之所以有此想法,就是因爲“大義”二字。
活了這麽久,張三豐對這世間之事不說看得分明,但起碼是知道大勢所趨的。
元廷已是日薄西山,這異族王朝終究是走到盡頭了。所以當下的大勢所趨就是王朝更替,再塑乾坤。
大勢不可逆,在張三豐看來,元廷屬于逆勢之流,滅亡隻是時間問題。但明教順勢而爲,也不見得有好下場。
自古新朝即位,天下大定後,做的第一件事哪個不是刀兵入庫,馬放南山?
兔死狗烹,鳥盡弓藏的事情,又有哪一朝少了?
若隻是個人也就罷了,新皇隻要能容人,倒也無恙。
但明教這般嚴密龐大的組織,哪個新皇能容得下?
因此明教何須去剿滅?
等到了時候,你就算不想它滅,它也得滅了。
而現在去剿滅明教,完全是費力不讨好,因爲明教現在代表着大義,各地義軍大都打着明教的旗号行事,結果你六大派要去端各路義軍的老窩去了。
這件事無論最後成功與否,隻怕都惹一身騷,因爲此事本就是逆勢而爲。
什麽是勢?勢就是大義。
盡管張三豐不贊成此事,但當宋遠橋向他彙報這件事的時候,張三豐還是同意了。
因爲宋遠橋考慮得也很有道理,甭管什麽大勢小勢,武當山要是不去,就等于自絕于武林正道,威望大跌不說,以後還會受到武林同道鄙視,武當山數十年苦心經營的名聲威望,就此毀于一旦了。
再者明教的人是在到處濫殺無辜,懲惡揚善、維護正義也沒錯。
張三豐心懷寬廣,不拘于尋常生死恩怨,眼中隻有大道大勢,但不代表人人都能像他這麽想得開。
張三豐向來不會以己度人,也不願強求他人。何況武當山他已經交給了宋遠橋,兒孫自有兒孫福,他也不想插手。
“滅絕師太我是知道的,她這人性情剛直強硬,認準的事情絕無可能改變主意。”張三豐奇怪道,“她既然組織六大派齊攻光明頂,一心剿滅魔教,就絕無可能有任何顧忌羁絆。她能想到有違大義之事?這倒是奇了。”
“師父慧眼如炬,滅絕師太的确是……百無禁忌。”殷梨亭想到了紀曉芙,眼神複雜黯淡。
但很快他又打起精神道:“當時她說,是受到一個小友啓發,才想到這一節,後來我們都知道了,她口中的小友,便是逍遙派掌門蘇乙。”
“就是給師父寫信這人?”俞岱岩插話道,“師父,這江湖上,什麽時候冒出來個逍遙派?”
張三豐搖了搖頭,不願另起話題,對殷梨亭道:“梨亭,你接着說。”
殷梨亭整理了下思緒繼續講述,他說到滅絕師太火燒山門,決心扶持義軍,公開抗元的時候,張三豐和俞岱岩都被其破釜沉舟的剛烈所震撼。
“郭女俠……也算後繼有人啊。”張三豐歎道。
他絕對是支持抗元的,但還是那句話,他現在隻不過是個一百多歲的老頭子,他有自己的追求,不必去參與一件結局早已注定的事情。
年輕人要不要跳出來抗元,是年輕人的事情。若是宋遠橋也有這個血性,他絕對大笑三聲親手往真武大殿扔火把。
但宋遠橋選擇明哲保身,他也覺得無可指摘,畢竟徒弟也是爲了武當好。
滅絕師太有這種毅然決然的勇氣,倒讓張三豐對這個人有些刮目相看。
接下來殷梨亭講到了宋青書的事情,說到宋青書狀告徐達是奸細的時候,殷梨亭臉色漲紅,十分羞愧難堪。
張三豐立馬知道此事别有内情,隻是他也并非全知全能,覺得宋青書一向乖巧出色,雖然有些争強好勝,但也隻是小問題,還是個好孩子。
直到殷梨亭講完了事情所有始末,張三豐沉默了,滿臉痛惜之色。
“這……青書這孩子不至如此吧?咱們都是看着他長大的,他怎麽可能會做出誣陷忠良的事情?”俞岱岩不可置信道,“會不會是他真的聽錯了?”
“三哥,莫說這種可能很小,就算真的聽錯,青書也不該言之鑿鑿不加查證,以至于讓武當蒙羞,他自己也名聲掃地。”殷梨亭聲音低沉道,“隻盼他這次能吸取教訓,好生自省己身,改過自新。”
張三豐搖頭道:“寵兒如害兒,遠橋啊遠橋,你這三巴掌,不就是罰酒三杯嗎?如此輕輕放下,那孽障又怎能記得住?”
他語氣中充滿失望。
三人微微沉默,武當三代中出色者隻有宋青書一人,然而他這次如此不堪,他們都爲武當後繼無人而憂愁。
片刻後,殷梨亭接着講述。
這次便說到光明頂之戰了。
當殷梨亭說到張松溪和殷天正比拼内力,耗損後者實力時,張三豐搖搖頭,覺得四徒弟聰慧則聰慧,但把聰明全用在别處上了。武人還是要以武爲本,若是老四能一心習武,這麽多年下來,就算不用這種有失光明的手段,也照樣能達到目的,甚至能打敗白眉鷹王也說不定。
接着殷梨亭便講到殷天正和俞蓮舟即将拼個你死我活時,二十出頭、名不見經傳的曾阿牛出場,一劍便蕩開了兩人。
張三豐和俞岱岩聽得啧啧稱奇,隻覺他們光明頂一行實在跌宕起伏,局勢撲朔,讓人目不暇接。
殷梨亭故意賣了個關子,沒有直接挑明曾阿牛的身份,隻說曾阿牛用出一套叫獨孤九劍的劍法擊敗俞蓮舟,讓俞蓮舟當場棄劍,心灰意冷。
俞岱岩十分動容:“二哥的劍法我是知道的,這曾阿牛何德何能,竟讓二哥棄劍?他的劍法果真高明到了這種地步?”
“獨孤九劍……”張三豐卻面色凝重,有些驚疑不定。
“師父,你聽過獨孤九劍?”殷梨亭問道。
張三豐搖頭,神情複雜:“莫非這曾阿牛,是那位前輩的後人?”
殷梨亭忍不住道:“師父,這曾阿牛可不是什麽前輩的後人,他是……哎呀,你聽我講下去!”
張三豐一怔,啞然失笑:“好好,你說。”
殷梨亭故意不說張無忌身份,隻提他接下來先敗武當,再敗華山、昆侖和崆峒,最後再擊敗少林空性,險勝空智,迫使少林也認輸,如此一來,六大派就剩下峨眉派碩果僅存,而明教高層卻毫發無損。
俞岱岩聽得匪夷所思:“若非我知道六弟向來沉穩可靠,我簡直以爲這是在胡吹大氣!這曾阿牛到底是何方神聖,竟能連敗這麽多高手?那不對呀,你們既然敗得這麽慘,剛才那封信上爲什麽說魔教已經覆滅了?”
“莫非便是這位逍遙派的蘇乙,力挽狂瀾,打敗了曾阿牛?”張三豐猜測道。
殷梨亭歎了口氣道:“師父,這回你可猜錯啦,力挽狂瀾的的确是蘇掌門,但他可沒有跟曾阿牛打。他一來,曾阿牛連個屁都不敢放,不但被他一通教訓,說他助長魔焰邪氣,是非不分,還讓他立刻退下了。”
張三豐和俞岱岩都目瞪口呆。
“這,莫非這曾阿牛是……是蘇掌門的徒弟?”張三豐第一個反應過來,想到這個匪夷所思的可能。
“的确如此。”殷梨亭現在想起,還覺不可思議,“他的确是蘇掌門的弟子。”
俞岱岩倒吸一口涼氣:“徒弟都如此厲害,那師父的武功,得高到什麽程度?這麽厲害的人,這麽厲害的門派,爲什麽今天之前我從來都沒聽說過呢?”
“也是蘇掌門到了我們才知道,這曾阿牛隻是化名,打敗五大派的少年其實另有其名,你們猜蘇掌門叫曾阿牛什麽?”
“他叫他無忌!”
“無忌!”張三豐一下激動起來,“梨亭,曾阿牛是無忌孩兒?你剛說他二十出頭,年齡對得上,他真的是無忌?”
“是啊師父,他真的是五哥的孩兒張無忌!”殷梨亭激動道,“你要是看到他你就會知道,他長得一表人才,和五哥很像!”
“好!好!好!”張三豐激動不已,老懷大慰,“我一直都以爲無忌已經……沒想到他不但活着,還練成了一身絕世武功!”
“怪不得這蘇掌門會寫信給師父,原來咱們兩家還有這層關系!”俞岱岩喜悅道,“師父,無忌沒有行差走錯,還拜了正派師父,這才是最幸運的。”
“大難不死必有後福,這也是無忌的造化!”張三豐感激道,“無忌身上的寒毒,想必也有賴這位蘇掌門醫治而愈,這份情咱們要認,這蘇乙,也算是咱們武當的恩人了。”
俞岱岩和殷梨亭齊齊點頭。
殷梨亭接着講述,說起蘇乙和楊逍的口舌之争,提起楊逍,言語中依然充滿忿恨和厭惡。
張三豐聽到楊逍諷刺六大派在抗元大義上裝聾作啞毫無建樹之時,歎了口氣道:“在這件事上,咱們持身不正,爲人诟病也是必然的。”
在元廷的地盤,就免不了跟官府打交道,這些事情都是宋遠橋在做,平日裏武當派也不得不屈服于元廷,接待達官貴人,或者爲他們做些無傷大雅的事情。
雖然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大家也都能理解這種事情,但就像是張三豐所說,說到底還是武當派持身不正。就算明裏不敢反對,暗地裏也不敢嗎?
武當派是什麽都沒做,就如泥塑的雕像般。
聽到蘇乙反駁楊逍的話,張三豐明顯感覺到話中的避重就輕,顯然這位蘇掌門對于六大派“明哲保身”也是有看法的,隻是兩害相權取其輕,他對明教濫殺無辜更不能忍受。
而且張三豐對于蘇乙把義軍和明教剝離開來這種做法充滿贊賞,覺得此舉有大智慧。
殷梨亭接着便講到蘇乙一人獨戰明教高層十餘人,盡敗敵人。
“徒弟敗了正道各派,師父滅了魔教高層,一師一徒,挑翻了整個武林。”張三豐感慨道,“這逍遙派一出山,便名滿天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