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宗師?這名頭是怎麽來的?”
滿場都在喊着“少年宗師”四個字,這讓真正的宗師們很詫異,在他們看來,蘇乙的武功可遠遠沒有達到宗師的地步。
宗師的境界是什麽?
是蠅蟲不能落,一羽不加身。
是拳無意,意無意,無意之中見真意。
是玉樹挂寶衣。
也是陰陽混成,剛柔并濟。
各門各派的拳譜,都有對武藝大成的宗師境界描寫,雖形容不同,側重不同,但其實都是大同小異,追求的是對人體極緻的掌控。大到四肢關節,小到肌膚毛孔,随心而控制。
武術的理想境界,是連五髒六腑和腦袋都要控制自如,不過這是神明的境界,是一個幻想理論,既沒有進階的方法,也沒有理論依據。
當下被認爲是宗師的武術家,公認的标準隻有兩個,一是全身之力,化合歸一;二是人器合一。
通常來說,這兩個标準能達到第一個,就能達到第二個,因爲它們的道理是相通的,都需要把武功練到内外六合,揮灑自如的地步,才有達到的希望。
蘇乙的功夫雖新奇富有變化,有無招勝有招的韻味,但他本身對力量的運用并沒有化合歸一,也就是說,蘇乙身體各部分發力雖然協調,但還遠遠沒打到形成一個整體的地步。
蠅蟲落在蘇乙身上,蘇乙是感知不到的。
羽毛落在蘇乙身上,也是能停得住的。
他所有的拳腳功夫都是有意而發,還達不到無意而動。
陰陽剛柔之道,蘇乙也是一知半解。
當然,境界高不高和能不能打不成正比。
論境界,鄭山傲應該比蘇乙高,但論戰力1蘇乙=2.5鄭山傲。
“應該是外人不明所以,亂喊的吧。”馬良道。
“耿良辰勝在一個奇字,他的武功無招,卻有章法。”臂聖張策緩緩說道,“不了解他的章法,尋常武人,就不會是他的對手。但若說宗師——他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我不同意張老弟的說法,”李書文搖頭,“我認爲耿良辰的武功,重點在韻律上,而不在章法上。”
“我贊成同臣老哥的看法,”尚雲祥道,“論章法,耿良辰的武功就是一鍋兒炖,我看還是西洋武功的底子,西洋武功能有什麽章法?洋鬼子的功夫粗淺得很,唉,但現在,人家走在我們前頭了……”
此話一出,在場的宗師們都表情黯然。
在他們看來,蘇乙的武功以西洋拳爲根基,定是得了某個洋人武師的傳授。
洋人已經找到了一條将武學融會貫通的康莊大道,而國人的武術家卻還在黑暗中絕望地苦苦摸索。
“時至今日,要還看不起洋人的武功,覺得人家的武功粗淺,不值一提,那就是國術的罪人!”張紫珉神色凝重道,“我們這麽多年來爲國術奔波勞苦,不可否認做出了一些成績,但國術的沒落卻依然成了煌煌大勢。這固然有時代潮流的不可逆,但我們這些人就沒有責任嗎?”
“摒棄門戶之見,交流有無的口号喊了這麽多年,但我們都是關上門自己交流,到頭來,國術依然是個封閉的圈子,陳腐落後,不知變通。依然是内行看門道,外行瞧個熱鬧。等什麽時候熱鬧散了,我看,國術也就徹底完了!”
“館長說得對啊。”宮寶森歎了口氣,“我們這些年改來改去,說是交流,其實依然是故步自封。李元慶、李春年爲什麽輸?我看不止是耿良辰的奇特,而是我們的國術,還是個關上門來自己跟自己玩兒的玩意兒!”
“八卦打太極,通背打形意,都能打個你來我往,這是因爲我們打的就是接招拆招,我出什麽招,你用什麽招接,再如何反擊,比鬥雙方都心裏有數。爲什麽到了耿良辰就不行了呢?這是因爲耿良辰不是咱們國術界的人,他沒有李元慶和李春年熟悉的招,所以他們就打不過了!”
“那麽我們是不是可以這麽說,李元慶和李春年隻是接招拆招厲害,其實并不能打?”
說到這裏,宮寶森頓了頓,環顧一周。
所有宗師們的臉色都不好看,因爲宮寶森這話算是扯下了國術最後一層遮羞布。
“老話說,亂拳打死老師傅。”宮寶森接着道,“老師傅練了一輩子的拳,爲什麽會被亂拳打死?因爲老師傅其實不能打,隻是接招拆招厲害。這個道理我和館長曾經讨論過,就是在兩年前。”
“前兩年,國術館組織國術訪問暹羅,挑戰暹羅拳師。去的人全是咱們國術界公認的高手,大家都覺得他們技藝精湛,德高望重,必能爲國争光,結果呢?”張紫珉沉聲道,“無一勝績,大敗而回!恥辱啊,這件事,至今是我張紫珉最難以啓齒的恥辱!”
1930年,中華國術館組織武術大師前往暹羅武術界挑戰,結果在國内享譽武術界的大師們,到了那裏全部都熄了火,大敗而回。
聞名大江南北的鷹爪名師陳子正出戰暹羅拳師乃央,三招即被乃央踢中下巴昏倒。
苦練太極拳十五年的大師胡勝出場不到一分鍾,就被暹羅拳手巴越一記右肘擊中太陽穴,倒地昏倒……
種種慘狀,說出來真是男人聽了沉默,女人聽了流淚,凄慘到不忍卒視。
當時國内輿論一片嘩然,痛斥這些出訪的大師們全是騙子。
但他們真的是騙子嗎?
他們不是,隻是他們是接招拆招的大師,他們不是格鬥的大師。
而且真給他們時間了解了暹羅拳,他們不見得會輸,至少不會輸得那麽慘。
可惜沒有如果,當時的大師們怎麽會屑于去了解一個撮爾小邦的武術?
“還有五年前在金陵第一次國術國考,”張紫珉道,“我本想讓國術露臉,但沒想到,卻丢了大臉!”
那一屆國術考試辦得極爲失敗,考生們上場後接招拆招,打得你來我往,非常精彩。但在外人看來,就是你推我搡,跳來跳去,像是耍猴戲,毫無觀賞性,且枯燥乏味。
通常一場比鬥打個十多分鍾,甚至是幾十分鍾也分不出勝負,然後握手言和。
觀衆們看得昏昏欲睡,大師們看得津津有味。
而且看了這些東西觀衆們都很懷疑,這些跳來跳去的東西真的能打人嗎?
能打是能打,但隻能打學了國術的行内人,要麽就是沒有武力值的普通人,其他人,暫時是打不了的。
當時一位馮姓的軍閥本來十分推崇國術,可看了這場國術國考,他看得差點懷疑人生了。
“國術真是打破了我的幻想。”他這樣失望地評價。
也正是因爲那次的國術國考,才讓這些國術宗師們痛定思痛,決定爲國術找一條出路。
他們做了許多努力,比如促進武術交流,舉辦各種比賽,讓武術走進軍隊等等。
但其實國術的根子沒變,依然是陳舊的老一套。
當然,也不能全怪國術陳舊。
國術再陳舊,宮寶森、李書文這樣的高手的存在,也證明了國術的價值。
而且除了宗師們,國術界也是存在很多能打的高手的,隻是這些高手畢竟隻是少數,大部分人,都是見招拆招的“高手”,是圈子裏自嗨的高手。
爲什麽會這樣?
原因很多,但最重要的,是一個“懶”字。
凡是能打的武人,哪個不是勤練不惰,夏練三伏、冬練三九?
李書文年少時練武,每天半夜就要一路馬步頂肘打去拳場,練完拳後再從拳場打回家裏。一趟來回十幾公裏路程,練完拳還要幹農活。
宮寶森每天站樁、打拳,每天都至少耗費六個小時在上面,數十年如一日,從不間斷。
哪怕是後世最著名的李小龍,他爲了練出驚人的手抓力,無時無刻手裏都抓着一些捏碎的報紙。
對這些真心熱愛武術的宗師前輩們來說,每天最快樂的事情就是練拳,他們幹什麽都在練功,走路、掃地、幹活兒,都在想方設法練功,這一點即使是現代的職業拳手都很難做到。
所以這些宗師們能不厲害嗎?
但這麽熱愛武術,又能耐得住寂寞的武術家有多少?
大多數武人都是急功近利,站樁靜不下心,練了套路對拆就急着實戰,學會了接招拆招,就覺得自己能打了。
他們也就能和同樣會出招拆招的人打一打,要是對方沒招,他們就抓瞎了。
他們永遠都不會知道,他們這種程度的“高手”,在後世混得好的基本都進了娛樂圈,混得不好的都成了馬保國。
但造成這樣的現狀,能把所有的錯都算在這些半瓶子晃蕩的武人身上嗎?
還真不能,錯不在他們,錯在宮寶森這些大師,錯在那些提出要發揚國術、要以國術救國的官員們。
國術最大的錯,就是不該這麽紅火,不該這麽繁榮。
因爲習武,尤其是傳統武術,本就該是個小衆的東西,不應該成爲大衆主流。
武人每天平均至少耗費四五個小時在練武上面,在這個尋常百姓都吃不飽飯的時代裏,誰能做到每天花這麽多時間練武?
傳統武術若想有所成就,最短也要三五年起步,甚至還有“太極十年不出門”的說法。
這個時間,誰耗得起?
大家都是要吃飯賺錢的,爲了練武,耗費精力人力财力,每天練四五個小時,再學個三五年甚至是十幾年,有這時間和精力,我多賺點錢不好嗎?我把時間用在更有意義的事情上不好嗎?
再者說,學武學出來了又能如何?
給别人當保镖?去參軍?還是做個武術大師?
這三種前途真的值得付出那麽多嗎?
所以爲什麽要學武?
唯一的理由,也隻剩下“強國強種”了。
爲了強國強種一頭撲進武行的年輕人在枯燥的站樁和打磨身體的過程中被磨滅了熱血和激情,再迫于現實的因素,最後不得不随大流走了捷徑,變成了所謂的“大師高手”。
大師高手們爲了證明自己的價值,開始商業互捧,開始忽悠韭菜們入場。
于是武行更繁榮了,但真正能打的人,還是那麽幾個,沒什麽變化。
假大師們多了難免會被人拆穿,于是他們找出了借口——國術是殺人術,隻殺人,不表演。因爲不能殺人,所以隻能演示練法,不能演示打法。
這是個好借口,但問題來了——你家醬缸裏醬了多少個死人頭?
不然的話,要是不殺幾個人,你隻殺人的打法是怎麽練出來的?
按照他們的說話,但凡聲稱國術隻殺人的大師們全都得按殺人罪抓起來。
但事實是沒有一個假大師會因爲練功殺人而被抓,倒是真能打的真武人時有因殺人被通緝的。
這就是民國武術界的現狀。
宗師們雖緻力于改革,但如果真要改革,他們最首先要革的,就是要革國術本身的命,從傳承理論上革命,推翻祖師傳下的絕大多數理論體系,從根本上上否定各門各派的傳承理論。
什麽陰陽五行八卦金丹,全部要撇清,告訴世人之前就是在瞎扯淡,其實武功沒那麽玄乎。
什麽嶽飛李逵楊家将的祖師,全部都要扔掉,告訴大家自己的武功跟這些曆史名人完全沒關系,以前就是爲了給自己臉上貼金……
革完祖宗的命,再革武行的命。
一要解散大部分武館,告訴世人開武館就是爲了騙錢,真想強身健體,不用練武,努力賺錢吃好喝好就行。
二要告訴世人,習武之人不需要那麽多,因爲大部分人習武是練不出來的。各門各派的真傳弟子也就兩三人,其餘徒弟養着都是爲了錢。
這個勇氣,誰有?
面對這麽龐大的既得利益團體,甚至宗師們本身就是既得利益者,他們真能改得了嗎?他們真有本事砸了這麽多人的飯碗嗎?
所以他們口号喊得震天響,改來改去國術還是在原地踏步,甚至處境越來越糟糕。
究其根本,那就是如今的武術已經被做成了生意,而且還是夕陽産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