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山傲到底是老江湖,很快就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
他目光幽深看着陳識,緩緩道:“陳老弟,你今天可是好好給我上了一課,讓我知道了什麽叫人心險惡。”
“這話重了,我受不住。”陳識正色道,“鄭大哥,從你我相識至今,我從沒有算計過您,哪怕我知道我那寶貝徒弟是您管家的兒子,我也給您面子收下了他,明裏暗裏,我對您都算是敬重有加了。耿良辰這事兒,我該幫你辦的也辦了,您該達成的目的,也達成了。”
“我可沒有半分對不住您的,我現在隻是請耿良辰幫我踢館,怎麽就成了人心險惡了?”
鄭山傲呵呵笑道:“這就是你最高明的地方,讓我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啊。陳老弟,我那幹兒子有句話說得沒錯,這年頭兒,誰也别把誰當傻子,你把别人當傻子,你就是最大的傻子!”
頓了頓,鄭山傲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當了回最大的傻子,但願你别重蹈我的覆轍。”
說罷,鄭山傲站起身來,從口袋裏掏出兩塊大洋扔到地上道:“賠打碎的茶杯錢。”
然後頭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陳識看着鄭山傲的背影突然大聲道:“鄭館長,明天早上九點,詠春拳正式開始踢館!”
鄭山傲正好拉開門,聞言頓了頓,道:“夠膽你就來!”
說罷頭也不回揚長而去。
他走後,趙國卉蹑手蹑腳走了進來,看着陳識的臉色小心翼翼問道:“你和鄭大哥鬧掰啦?”
陳識回過神來,對她一笑道:“沒有,我和他從今天才開始坦誠相待,以後,會相處得更好的。”
鄭山傲一定不會同意這話。
此刻坐在馬車上的鄭山傲,心中怒火噴湧。
回想起過去種種,他哪裏不知道,他被陳識和蘇乙兩個人聯手耍了!
當然,也不能說徹底耍了,起碼蘇乙教給他的速成法都是真的,從這一點來說,他想要的東西也算是得到了。
但現在他甯可不要這速成法!
因爲蘇乙用了一種極其惡心的方法,強行跟他鄭山傲綁定了!
一旦蘇乙代表詠春拳開始踢館,他跟這個人以後甩都甩不開了!
道理很簡單,在之前八号碼頭的事情上,他就已經承認蘇乙是他幹兒子了。
現在這個幹兒子按照武行的規矩來踢館,你讓其他武館怎麽想?
你說跟你沒關系,誰信?
你這幹兒子一動武,速成法的事情根本瞞不住,到時候人家主動提出這是“幹爹教的”,你鄭山傲認不認?
不認都不行,你鄭山傲要敢說這速成法不是你發明的,都沒人相信,你不認也得認!
最關鍵的是,這個便宜幹兒子不是一般人,他還是腳行四個碼頭的大把頭,跟官面、幫派都有莫大關系,現在還是他這個武行頭牌的幹兒子。
一旦他踢館成功,你想把他逐出津門,那是想都别去想的事情。
根本不可能!
一旦這些事情真的發生,你鄭山傲再想跟蘇乙撇清關系,就成了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什麽遙相呼應,互不幹涉,互不聯系,那都成了奢望。
到時候蘇乙無論做出什麽事情,都得算你鄭山傲一份。
誰讓你是他的靠山,你是他的幹爹,你還是他習武的帶路人呢?
這麽深厚的淵源,你說耿良辰跟你鄭山傲沒關系,誰信?
傻子都不信!
到了現在,鄭山傲已經全明白了。
怪不得陳識不給段銳教真的,原來他早就猜到了自己的心思,也早就制定好了對策!
怪不得蘇乙一聽自己想撇清關系,想也不想痛快答應了,并且給什麽要什麽,根本不挑。
因爲蘇乙知道,自己根本甩不開他!
鄭山傲現在回想起來,甚至覺得蘇乙傳自己速成法都是人家計劃中的一環。
速成法雖好,但也要看是誰在推廣。
他這個津門武行頭牌來推廣,肯定比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小耿良辰推廣,效果要好一千倍一萬倍!
之前鄭山傲還愧疚于自己謀劃人家的速成法,貪圖人家的東西。
但現在看來,也許事情恰恰相反,不是他貪圖人家的速成法,而是人家早就貪圖上了自己武行頭牌的這個身份!
他鄭山傲滿以爲自己算天算地算空氣,算無遺策。
但實際上,從一開始,自己就是人家的棋子,被人家算計得死死的!
而現在,他已經入甕,根本逃無可逃了!
想到這裏,鄭山傲突然湧出濃濃悲哀,他第一次産生自己的确老了,的确不中用了的念頭。
三十年前,他初登武行龍頭之位,何等風光?
這個位置他守了三十年,卻也困了自己三十年。
這三十年,滄海桑田變化,他鄭山傲,卻三十年如一日,一成不變。
名利二字,束縛了他的一切。
“老爺,丁字沽碼頭到了。”趕車的車夫小心提醒道。
鄭山傲茫然擡頭,看着眼前喧嚣的碼頭。
他本來是來找蘇乙的,他打算說服蘇乙放棄踢館,威逼、利誘,無所不用其極,甚至他做好了翻臉壞規矩的準備。
但憤怒過後,他突然覺得現在他做什麽都是徒勞的。
木已成舟,陳識和蘇乙二人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
這二人下了這麽大一盤棋,豈會在關鍵時刻,被他翻盤?
他現在做任何事情,隻怕人家都有應對之策。
“回去吧!”鄭山傲歎了口氣,認命了。
他終究是沒有拼着魚死網破,也要跟蘇乙做個徹底切割的勇氣。
他還是選擇了妥協。
其實想想,耿良辰也不一定就會闖出太大的禍事。
再想想,耿良辰如果真能闖出偌大名堂,他鄭山傲也會跟着水漲船高的,這不就是他一直以來夢寐以求的名利嗎?
等回到自己的宅子裏時,鄭山傲已經完全說服了自己,接受了現實。
是日,耿良辰正式代表詠春門,向武行下了踢館挑戰書。
挑戰書一式兩份,一份送給了武行的頭牌鄭山傲手上,一份寄給了《益世報》,當日《益世報》第三版全版都刊登着這份踢館挑戰書,一夜之間,整個津門全都知道了這件事。
要說津門最近風頭最大的人物,耿良辰的大名甚至蓋過了前段時間攪動風雲的王雅橋,也超過了近期天天見報的李頓。
先是登瀛樓請幾百個力巴吃飯,現在又代表一個南方小拳種來武行踢館,還把踢館的挑戰書登在了《益世報》上。
這個耿良辰,很會出風頭嘛。
津門人最愛看熱鬧,尤其是愛看小人物崛起的熱鬧。
耿良辰的過往很快被記者們扒了出來,于是人人都知道了,這是個津門本地的孩子,土生土長,摸爬滾打才有了今天。
于是百姓們對耿良辰的印象更好了,對踢館這件事的熱情,也空前高漲。
武行一下子被動推到了風口浪尖上,十九家武館急忙聚集在一起,請鄭山傲出來給大家一個解釋。
“鄭會長,大家都說這個耿良辰是您的幹兒子,到底有沒有這回事?”衆人剛落座,一個武館館主就迫不及待地發聲問道。
衆人的眼神立刻集中在了鄭山傲的身上。
鄭山傲面無表情,點點頭:“小耿是我幹兒子。”
“那這踢館是怎麽回事兒啊?”另一個武館館主道,“鄭會長,他搞得這麽沸沸揚揚,是您一手安排的嗎?踢館就踢館,這些年每年都有外地人來時不時踢館,但把事情鬧得這麽大的,還是頭一遭!您這是打算爲你幹兒子揚名嗎?”
“你揚名沒關系,但看這意思,是打算踩着我們幾個老哥們兒的臉揚名?鄭會長,你這有點太不地道了吧?”
“就是,這麽些年大夥兒敬你,爲的還不就是您處事公平,但現在你爲了你幹兒子這麽對我們,您覺得這合适嗎?”
“鄭大哥,你這麽幹可是讓我們寒了心了呀……”
一群館主七嘴八舌發着牢騷,紛紛抱怨着鄭山傲。
跟鄭山傲猜測的一模一樣,大家得知耿良辰是他鄭山傲的幹兒子後,沒人覺得這是耿良辰私自所爲,一口咬定整件事就是你鄭山傲在從中搞鬼。
你是武行龍頭,沒你點頭,不可能有人來踢館的。
所以你幹兒子肯定和你說了踢館的事情。
既然這件事你是知情的,你說你沒有幫你幹兒子謀劃,誰信?
換了是你自己,你自己相信嗎?
鄭山傲有嘴難辨。
好在他也沒打算辯。
他坐在座位上,冷眼旁觀館主們七嘴八舌嘈雜喧嚣,隻是一言不發。
“諸位,”便在這時鄒榕開口了。
津門十九家武行組成的聯盟叫做津門武士會,這個武士會的第一任會長是霍元甲,值得一提的是,霍元甲同時也是腳行的四大總把頭之一。
這是真事兒。
霍元甲去世後的第二任會長,就是鄒榕的丈夫韓先生。
韓先生做了沒兩年會長,就被武功、心智都高于他的鄭山傲趕下了台。
鄭山傲當年就是按照武行的規矩踢館,不過對戰的都是各個武館老一輩的高手。
一路過關斬将,最後鄭山傲成功把韓先生拉下了馬。
韓先生十分不甘心,他一心想要打敗鄭山傲,重新拿回屬于自己的尊嚴,搶回津門武士會會長的位置。
但他知道,憑他本身的武功,是不可能做到的。
于是他苦練了一門絕技——挾刀揉手。
這門功夫是行詭道,風格飄忽不定,讓人很難琢磨,關鍵是,挾刀揉手是韓先生專門爲了克制鄭山傲的八卦掌,而自創出的武藝。
從這一點來看,這個韓先生也是很有才氣了。他苦練二十年,終于讓這門功夫趨于大成,沒有了破綻。
他自信滿滿,覺得這一次自己一定能成功。
但既生瑜何生亮,他很不幸,他的對手是武功智力都在線的鄭山傲。
鄭山傲在得知韓先生創出了挾刀揉手後,立刻敏銳意識到,這門武功是他的克星,如果任由韓先生發展下去,一旦練成之日,就是他身敗之時。
于是鄭山傲做了一件很聰明、也很卑鄙的事情。
和對付陳識的辦法一樣,他找了一個死士,耍了些手段,讓他拜在了韓先生門下。
死士取得了韓先生的信任,得其真傳,學會了挾刀揉手。
鄭山傲從死士手裏學會挾刀揉手之後,并沒有藏着掖着,因爲他決定一次性徹底搞垮韓先生,他覺得這個人太危險了。
所以他不會給這個人接連挑戰成功,最後順利走到他面前的機會。
他要韓先生從一開始就敗北,一敗再敗,一敗塗地!
于是他讓死士把挾刀揉手的絕招,直接公開傳授給了各大武館。
一門全新的、威力強大的武功,毫無保留地出現在所有人面前,會造成什麽結果?
那就是挾刀揉手,風行津門,成了十年前津門最流行的武學!
武行人人都會,人人都用挾刀揉手切磋武藝,一時間,也造就了武行短暫的盛景,那一代的弟子普遍比其他時間段的武館弟子能打得多。
這是津門武行的一次饕餮盛宴,所有人都很滿足和開心,但唯有韓先生,幾乎氣炸了肺!
他耗費二十年苦功創出挾刀揉手是爲了什麽?
就是爲了一鳴驚人,奪回武行頭牌的交椅!
他本想憑借這門功夫,一路過關斬将,勢如破竹地連赢十場,最後登頂。
他之所以這麽有底氣,一是對挾刀揉手有信心,二是因爲這是全新的武藝,大家都不了解,所以他可以出奇制勝。
但現在全津門武行的人都學會了挾刀揉手,都知道了這門武學的奧妙,大家把這門武學都研究透了。
那他還怎麽出奇制勝?
他還怎麽一路勝下去?
韓先生氣急敗壞,他隐約覺得這應該是鄭山傲搗的鬼,但他一點證據都沒有,因爲他的那個死士弟子在公開挾刀揉手後就離開了津門,自此消失得無影無蹤。
徒弟的背叛,自身武學的流落,再加上二十年心血一朝盡毀,韓先生在多重打擊下一病在床,很快就一命嗚呼了。
鄭山傲的目的達到了,這個時候他又站出來,義正言辭地宣告韓先生是因爲挾刀揉手而死,所以津門武行從此誰都不準再練韓先生的這門獨家武學,誰都不需再外傳。
這門武學雖然被破解了,但畢竟是針對八卦掌的,所以鄭山傲要禁了它。
他用了十年時間,使得津門街面上除了幾個老家夥,再也沒人會這門武功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