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若向陽(一)
很早之前,李家晟以爲他會孤單一輩子。因爲,人們喜歡站在一種淩駕他的高度問:“李家晟,你爲什麽不打啞語啊?爲什麽不去上聾啞學校?”
他背着書包躲在陰影裏,低着頭不回答。
那時太陽無比耀眼,可大大小小的光圈散射到身上,炙熱得失去溫度。他忍不住仰首朝他們解釋:
“…….”
“你說什麽?我看不懂,要不你寫下來吧?!”那些提問的人反而這般回答。
“…….”
顯而易見的答案已經出口,那他們就該明白了吧?
“呀,我忘問你會寫字嗎?”
瘦小的李家晟捏緊書包帶,搖搖頭默然走開。
“李家晟,你怎麽走了?你還沒回答我們呢!”
“……”
“嘁,看他多怪啊。我覺得是他家教育有問題。”
聽着那些人竊竊的讨論聲,李家晟眼中的光一點點消逝。“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句話究竟對還是錯?
他是否不該向顔卿提出回到正常學校讀書;是否不該任性的拒絕手語的學習?如果繼續跟着同類人生活,質疑聲會減弱吧。就像:啞巴打手語、瘸子拄拐、聾子戴助聽器、盲人學按摩……是正常現象吧?
疑惑增生,答案無解,索性回家。
通向校門口的路很長很長,走的他腳掌生疼。敞開的大門,多輛私家車擁擠在一排,從這邊望過去像是碼齊的磚頭。
在吵嚷的人群中,那身着顯眼的紅色衣裙便是母親——顔卿。逆着光的方向,叫人看不清母親的相貌,但她的哀愁卻一覽無遺。
李家晟頓住腳步,他深吐口氣釋放心情的壓抑。然而,腦袋卻不自覺扭過去張望車旁的哥哥。一向讨人喜歡的哥哥,身邊仍舊圍着群叽叽喳喳的學生們,就連女孩子都靠着他的肩膀,巧笑言兮。
“哥哥……”
心中湧起的崇拜感令他嘴唇無意識蠕動,沒有空氣傳播的音落到遙遠的人群中,震動不出漣漪。
李家佑率先瞧見他,卻重重哼一聲。明明陽光很曬眼,母親偏讓他站在車外等弟弟。熱死他了,豆大的汗水沿着額頭流入脖頸,搞得那塊兒皮膚癢癢的!他真想鑽進車裏去喝冰箱裏的可樂。
“媽,我進車裏了!”
“家佑,好孩子,再等等。弟弟要是看到你在等他,一定很開心的。”
開心個屁!
李家佑躲過顔卿撫摸他發頂的手,弟弟整天陰陰郁郁的,好難令人喜歡。哼,仗着那點殘缺就獲得家人長輩們所有的愛,可真不公平!
“李家佑,你弟弟!”
他順着同學的指頭方向看,果然瞄見陰影裏的弟弟。
“真聰明啊,還知道尋着陰涼地躲太陽。”
“哈哈,你弟弟是啞又不是傻。”
“切!”
顔卿似乎聽到他們的議論,投過來的眼神飽含憂郁。盡管嫉恨母親偏心的厲害,但李家佑害怕母親不開心。他收聲,安靜地站在旁邊等那位墨迹弟弟走過來。
**
“李家晟,你該陽光點,别老是一個人呆着。”
“李家晟,你家人爲什麽不爲你學手語?我表親家的弟弟跟你情況一樣,可他家說話都打手語。”
“李家晟,你不覺得你媽媽太溺愛你了嗎?這樣不好。”
“李家晟…….”
問的次數多了,李家晟學會高冷的默然,也學會置之不理。他漸漸明白,好多人的問話都出于自以爲是的好奇;總打着“善良”的旗号叫嚣,無非是害怕惹出麻煩;口口聲聲說把你當正常人看,卻無意識流露出小心翼翼。
夠了也算了,習慣就好。
于是,他沉浸在書中世界。可惜,書讀的越多人越寂寞。
法國作家馬賽爾普魯斯特說:“真正的書籍應是黑夜和沉默的産物,而不是白晝和閑聊的果實。”
所以,讀書人都寂寞嗎?
他輕輕笑聲,暗歎自我的狹隘。藍舒妤見狀罵他懦弱,她說想要的東西就直接去争取!幹什麽學古人掉書袋,更讓人看不起!
“我有自己的活法。”
藍舒妤三兩下撕碎紙張,撒到他懷裏:“傻x。”之後,卻不再多說。
時光啊,不以人的意識轉移。春天過去了,夏天就會來臨;綠葉枯黃了,白雪就會飄落。萬物行進的規律不改,改變的是人心。
哥哥變了,母親變了,父親變了;号稱永不變的藍舒妤也變了。仿佛摩擦的時間軸讓他們明白,他李家晟企圖活着像正常人的奢望是真的訴求。
直到有天,他踏進溫叔的咖啡館,遇到各式的搭讪者。其實内心是忐忑的,害怕她們知道真相;但又渴望她們拆穿真相。
“你竟然是啞巴?”
“唔,對啊,我是啊。看不出來吧?”
期望這樣的套路,以此證明——完美的僞裝。
誰知,遇上了趙曉琪。
她莫名其妙的出現,莫名其妙的借錢搭讪,莫名其妙的愚笨。
都過了多少天,還拎不清現實。擾得他都忘了自己是啞巴。
但她是第一個讓他想走出自己的世界、想抛棄書裏的無忹,想努力去和外面的人與物和解。
也是因爲她,第一次敢勇于面對所有質疑。
“李家晟,我喜歡你。”
就在她表白那瞬,兒時滅掉的光亮了,一息間,萬花從開、陽光不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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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24日,平安夜,溫綸咖啡館。
店内,節日氣氛厚重。他們頭頂的吊燈全部纏繞彩帶,四面的玻璃門噴上:“as!”
服務員和工讀生帶着紅色尖頂帽,穿梭于桌間。
老闆溫綸心情好,每桌都贈送一顆又大又紅的蘋果,蘋果正面用刀雕刻出“心”狀。
“聖誕快樂。”
“快樂。”
馬寇山狀态不佳,勉強回抹笑容。溫綸挑挑眉,轉頭沖趙曉琪講:“聖誕快樂!”
趙曉琪把玩着手中的蘋果,回他:“溫叔as!”
大大的笑臉、暖洋洋的眼神,以及旁邊的柔情似水的李家晟。
感情甜蜜膩人,甚好!
溫綸更加高興,右手變出兩頂小紅帽蓋在兩人頭上。“我去給你們弄特别的平安套餐。”
他說完,轉到隔着過道的另一邊邊,對馬果佳、秦默和李家佑差别對待:“等會兒給你們上杯咖啡。”
“啊呀呀,不公平。溫老闆,我們點特别套餐!”
面對秦默的大聲疾呼,溫綸重重地拍李家佑的肩膀,笑道:“單身人種不享受任何優惠待遇。”
“……”
“……”
“……”
哪壺不提提哪壺。三人同時卒。
馬寇山看溫綸走遠,罕見的眉目含愁。他雙手交叉,語氣沉悶:“舒妤媽媽還關着她?”
“嗯。她很生氣。”
紙條上的字一點不潦草,說明寫字人并不擔心或者急切。
馬寇山瞪眼望着黑色方塊字,額頭的青筋忽隐忽現。
該死的!自家女朋友被“囚禁”起來,着急上火的也就他了!
“怎麽辦?”
“涼拌。”
趙曉琪得到他的“嗖嗖”的眼刀,偷偷躲到李家晟肩膀後面。
“别吓她。”
“……”
好脾氣的馬寇山當即抓住紙條不撒手,敢情他們真不着急!也對,人家天天見面勾勾纏纏,還有位忠心不二的護衛――李家佑,他們急毛急?
“媽的!”
暴躁而出的髒話,令趙曉琪藏着的腦袋探出來。她悄悄扯李家晟的衣袖,學他平常那樣輕叩桌面三下。
意思爲:别逗他了。
李家晟這才正襟危坐,他瞄眼馬寇山,認真寫道:“你别着急,我不跟她結婚。”
“……”
問題重點,李家晟搞錯了吧?藍舒妤已經被關了兩個星期,冼立瑩差點和顔卿絕交,他們感情路線不明朗……
“她也不跟我結婚。”
“……”
馬寇山選擇沉默。
平安夜裏,咖啡館的生意很好。許多附近的情侶都來這邊喝咖啡談心,還有些專門挑角落位置告白。
别人的成雙成對,愈加映襯出他的行影單隻。疼痛纏繞于心,甚至擴散到假肢上頭的殘腿肉裏面。
隔壁桌表妹擔心的偷瞅他,他故意忽略。昨天,佳佳問他怎麽就突然喜歡上藍舒妤?他笑而不答。
其實,所有情感的最開始無非是被她吸引。
分明一樣殘疾還比他更廢人,偏眸中的光驕傲自滿。似乎衆人好奇憐憫的視線,隻不過是芝麻大小的癢癢。
對任何人都喜歡言語惡毒,卻有顆善良柔軟的心。
潔白無瑕的肌膚、黑亮發光的長發、櫻唇皓齒。……
正如《詩經衛風》中《碩人》篇:“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蛴,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藍舒妤,美好的女子,他心相許。
“叩――叩――叩”熟悉的敲打聲入耳,他低頭看紙條。
“你在想她?”
“嗯。”
“爲什麽?”
馬寇山奇怪的回望李家晟,他今晚問的問題沒有一個在點子上,邏輯也混亂。
但馬寇山仍實誠地拉過白紙在李家晟字迹下寫:
“我愛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