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總以人們不如意的方式往前行進。它不會對我們屈服或者投降,它會用惡劣的方式告訴我們它才是主宰,借此指望我們卑躬屈膝。”
顔卿在日記本上寫下這段話,盯着水色墨迹浸透潔白的紙頁,輕歎口氣掩上本子。
已是黃昏日落時分,玩了一天的倦鳥叽喳歸家,家裏養的小狗阿燦開始在樓下叫喚要飯,保姆李媽彎腰在狗盆裏放下食糧,笑罵它:
“阿燦啊阿燦,你個小吃貨!我們還沒吃,你就先吃上,也不等等家晟。”
阿燦本就是一隻狗,它隻管吃喝拉撒,哪裏懂得主人家的事情。它“汪”一聲沖李媽叫,然後把頭埋進盆裏吃的歡唱。
“吃還叫喚,真是小沒良心。”
李媽念叨完,扯着抹布往廚房去。那裏的竈上正炖着豆腐鲫魚湯,她得過去盯着。
顔卿聽見李媽的腳步聲漸遠,方起身站在窗戶旁眺望,靜靜地等那輛車駛進她的視線。
從今兒算來,他離家獨立已有三月又三天,這些天她最常做的事情便“想”。想他是否在外受人白眼,想他是否過不慣常人生活,想他是否會舉手投降說回家。
偏他沒有半點不适,竟然過的比從前更快樂。
雛兒的翅膀一旦長硬實,便想往外飛,連看家的母親都忘的一幹二淨!她忍不住又來一聲歎:“家晟啊…….”
其實,她每日煩惱的事情并不多,但隻要涉及李家晟的事情,即使微小如塵埃也能在她心頭上砸出個大坑來。
呵,能怪誰?子女就是父母上輩子的債!她這做母親的,能不想方設法還債,叫兒女們過的舒舒服服、一生無憂嗎?
可沒曾想,她站在窗台處等了老半天,連半個影子都沒見着,真讓人氣餒。
“阿卿,在看什麽?”不知何時,李強仁從二樓的書房離開,跑到卧室裏來看她。
顔卿并沒有回頭,她依舊雙手抱肩立在窗口,即使風吹起花色窗簾刮疼她的臉頰,她也身形未動。
“在等家晟。”她說。
李強仁聞言回頭瞧了瞧剛閃過人影兒的門外,微微一笑:“他們剛剛進門,家晟進卧室玩去了。”
等了半天,人早已到,但他卻沒有第一時間給她打招呼,這着實傷了顔卿的心。
她轉身跌進李強仁的懷抱,雙手揪着他的衣袖,不無感慨道:“兒大不親娘啊。”
李強仁寵溺地撫摸她的發頂,目視前方說:“他怕你唠叨嘛。”
“诶,誰唠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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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下的阿燦吃完狗食,濕潤的鼻子到處亂嗅,它在樓梯口聞到李家晟的氣味,便扭着胖嘟嘟的屁股往樓上拱。
它呼哧呼哧爬上二樓,卻看到他的房門緊閉着就笨的拿腦袋撞門。見還是沒人開門便“汪汪汪”沖着門扉大叫。
門内的李家佑本在和執拗的李家晟僵持着,這會兒聽到阿燦的叫聲,趕緊跑去開門。平常時候,阿燦是隻笨狗,可今日它就是“救星”啊。
當他剛把門開出一條縫,阿燦肥大的腦門就擠進縫兒裏。隻見它後兩隻爪子抓地、前兩隻爪子亂刨,自個兒弄開門,歡天喜地地往裏沖。
“阿燦啊阿燦,哥哥好想你!”
阿燦聽到他誇張的歡呼聲,鼻子噴氣,一路繞過他的抓捕,直接竄到坐藤椅裏的李家晟腳邊,然後擡起兩隻前爪擱在李家晟的膝頭,伸着舌頭求愛撫。
李家晟離開家的時候,因爲一些考慮并沒有帶走阿燦。此時見它還是這麽憨萌,笑着撫弄它頭上的亂毛。阿燦乖乖的任他亂揉,乖巧的像隻哈巴狗,實際上它是條威猛的金毛獵犬。
說到威猛,應該是指從前,現在的阿燦早胖成一坨坨。
“阿燦,瞧你胖的!狗苗條點好看,你都快胖成豬了!”李家佑氣它不理自己,故意罵它。
“汪!”
阿燦不滿李家佑說他胖,回頭嗷嗷叫着露出牙齒,威脅他閉嘴。
“叫也沒用,你就胖!”
阿燦見威脅不奏效,可憐兮兮地趴回李家晟的膝上,兩隻大大的狗眼潤出了水漬,看起來好不可憐。
李家晟好笑地拍它腦門同意哥哥的話,它委屈的嗷嗚一聲,退到他腳下縮成一團。
“慫樣兒。”
阿燦再也忍不住,跳起身上去咬他。它隻認李家晟一個主人,李家的其他人是投食者。這位長期侮辱它狗格的家夥,得給他點教訓,讓他明白什麽是“不跟狗計較胖瘦!”
李家晟怕它真咬李家佑,着急地怕打三下手掌,“啪——啪——啪——”,每下中間間隔三秒。
阿燦得到指令,不爽的退後,但仍然呲牙咧嘴表達狗的不滿。可李家佑并不生氣,反倒蹲下順它的毛,還表揚它:“隻認家晟,不錯啊阿燦。”
當初,家裏養阿燦的時候,就是爲了保護李家晟。按照母親的話來說,阿燦隻是弟弟一人的狗,替他一人講話。誰要是惹弟弟不高興,阿燦就負責咬誰;弟弟要不喜歡誰,它就沖那人亂叫,這樣弟弟就不用受委屈。
後來演變成,沒有弟弟的管教,阿燦就是隻跋扈的狗,哪有剛抱來時的溫順!
就像現在,它正在氣頭上,一直沖他“汪汪”叫,腦袋一扭躲開他的觸碰。
“臭脾氣!”
“家佑,跟阿燦吵起來了?”顔卿和李強仁一推門進來,就看到大兒子幼稚的德行。
“爸,阿燦太胖了,得減肥了。平時千萬别讓它吃飽!”
守回李家晟身邊的阿燦聽到這話,又開始朝他呲牙咧嘴,露出來的尖牙也怪滲人。
李家晟無奈搖搖頭,他彎腰摸摸它的腦門安撫它,然後起身上前抱住顔卿。
顔卿疼愛地輕拍他胸口兩下,擡手一邊替他整理衣領一邊笑問他:“家晟,餓了嗎?餓,咱就下去吃飯。”
見母親進門隻理會弟弟,李家佑吃味地向父親告狀:“爸,媽真偏心,隻問家晟餓不餓,都不問我。”
“你媽也沒問我。”
顔卿一人給他們一巴掌,拉着李家晟就下樓,阿燦屁颠屁颠的跟在後頭。
李家佑卻伸手拽住李強落在後頭,待拉開一小段距離,小聲向父親報告:“爸,家晟說要去公司上班。”
“哦?他想做什麽?”
“非要當文字編輯,我讓他當我助理他不肯!”
李強仁聞言腳步漸重,眉頭跟着越蹙越深,後來下樓下到一半就停下。他沉着音問:“他的意思是要獨立工作?”
“嗯。”
這事發生的太過突然,他有些措手不及。事實上,他雖不希望李家晟被鎖在家裏,但他更不希望他孤身一人闖世界。
因爲盡管他們不願承認,李家晟都是有殘缺的人。而這麽多年,他們對他的教育裏,從未教過他如何以“殘障人士”的身份生活。
人不怕活的艱難,就怕别人張嘴亂說。他不确定他的兒子有足夠強大的内心。
“爸?”
一時間李強仁做不得決定,便隻得擺擺手回他:“再議吧,先去吃飯。”
父親的态度明顯猶豫不決,李家佑無奈地揉揉額角。怎麽辦,連父親都沒主意,他真要亂了。唉,全家人一遇到弟弟的問題,都變的優柔寡斷,這要如何是好。
“家佑,跟上。晚了,你媽又念叨。”
“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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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媽熬的鲫魚湯,火候到位,湯底白嫩、魚肉鮮美,入口即化的豆腐又增加了層清爽口感。四個主位上,每人桌前各自有一碗。但因李家晟不愛吃蔥,所以他碗中的湯少了一點郁蔥。而其他人的碗裏,白色霧茫之上點點青色,煞是好看。
顔卿偏心他,不願等他二人就座就開飯。她讓李媽也坐下,二人一左一右夾着他,争着搶着給他夾菜。李家晟想推拒都難,他悶氣中喝完碗裏的湯,手中的碗還未放下,李媽就叫起來:
“家晟,再喝一碗。”
她奪過來他的碗,麻利地給他盛滿再塞回他手裏。李家晟不願再喝,搖搖頭拒絕。
“好吧,留給家佑喝。”李媽收回碗,很自然的放到李家佑的位置。
“李媽,你們總是這樣。家晟不要的都塞給我,我可要生氣了啊。”李家佑剛落座,就瞧見李媽順手的動作,他嘴角一歪調皮地“警告”她。
李媽心虛地嗔他一眼,叨叨地說:“這湯還不是給你們哥倆炖的。李媽啊,誰都疼,手心手背可都是肉哦!”
“我知道,五個手指雖有長短,但哪個都重要嘛!”李家佑撇撇嘴,端起那碗湯“咕噜咕噜”喝盡。
他伸筷夾最遠的那盤紅燒肘子,顔卿見狀忙叫李媽端到他這邊來。手心手背的論調是李媽這邊的,對顔卿而言,他們不分前後。
李媽端過去前夾了最大的一塊兒放他碗裏,她說:“家晟,你也吃點肘子。”
這種無微不至的關愛,并沒有讓李家晟開心。隻見他一直低頭吃飯,她們夾來的菜,他一口未動。因爲每逢這個時候,他心底就蘊藏微弱的火。火苗雖小,可火勢遇風即大!
他最想大聲說:“我雙手健全可以自己吃,别把我當成嬰兒。”
然“說出口”于他是“别無可能”,他隻能心底壓抑着。
顔卿看的出他不開心,卻故意選擇視而不見。她想:今日他都不能适應她和李媽的過度關心,明日他又怎能坦然面對陌生人的好奇?
一個人身體上殘疾還可苟活,但心理上也殘疾便會生不如死。
“家晟.......”她夾起一筷子肉絲放到他碗裏,筷頭點點他的碗沿兒示意他吃。
左右夾擊的關愛,令李家晟煩不勝擾。他端起自己的碗站起來,繞到李家佑身旁坐下。一坐穩,他就用腳擊打地面。
這時擱餐桌底下休息的阿燦立馬鑽出來,“呼哧呼哧”跑到大廳的一角,叼起籃子回到他身邊。
“汪!”
李家晟獎勵似的摸摸它的腦袋,他彎腰從籃子裏拿出紙和筆,然後非常認真地在上面寫字。全家人見狀,很有默契地停止進食的動作,安靜等待。
但他好像很着急,落筆速度極快,寫完後就把紙遞給李家佑,然後指關節敲打桌面,示意他讀出來給他們聽。
李家佑見到紙上的内容,眉峰之間蹙起無數個坑兒。他懷疑地與李家晟對視,卻迎來他淡淡的微笑。這笑容雖淺,卻在表明他的堅定。
李家佑内心開始抓狂,他很想拒絕,但他做不到這點,于是沒出息的順從了弟弟。
他先是假模假樣的吭吭兩聲,引得各位的高度警戒之後方開口讀:“媽、李媽,我可以自己吃飯,我手腳沒有問題。”
“.......”
被點名的二位女士,各自摸着手邊的碗筷不搭腔。顯然這種常見的抗議,她們并未放在心中。倒是李強仁同意的點點頭,他很是贊同小兒子的話,但他中立的選擇沉默。
“爸、媽,爲了更好的進行獨立生活,我要進入家裏的公司,做文字編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