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出結束幾天之後,孟憲接到了陳茂安的電話。陳茂安在電話那頭告訴她,照片洗出來了,想當面給她看看。孟憲低低嗯了一聲,算是答應。兩人約定了見面地點,挂了電話之後,孟憲心砰砰直跳。
“他找你什麽事啊?”唐曉靜湊過來,不懷好意地擠眉弄眼道。
“沒什麽事。”孟憲把手背到身後,故意别過臉不去看唐曉靜,但绯紅的臉蛋已經說明了一切。
“哼,老實交代,别逼我動用酷刑!”說着就去撓她癢。
孟憲最受不了這個了,笑的上氣不接下氣,眼角迸出了淚花,立刻就讨饒投降了。兩人頭挨頭,她輕聲說:“他約我見面,說要給我照片,就是上次在八一劇場拍的。”
唐曉靜故意一驚一乍:“上次你倆才見面多久啊,還有時間拍照片?”
那張照片的由來,孟憲心裏清楚,卻不告訴唐曉靜,因爲那是她跟陳茂安之間的秘密。她手指無意識地絞着發辮,笑的甜蜜。
唐曉靜啧啧啧了三聲:“我看呀,陳茂安這小子也不是什麽好人。他分明是找借口,想跟你見面嘛。還拍照片,多有心機啊。”
孟憲嘟嘟嘴:“那是他的工!”她擰擰唐曉靜的臉,“不許你這麽說他!”
唐曉靜拍掉她細白的小手:“這就開始護上了?重色輕友,不理你了。”
“你敢!”孟憲反手就去撓唐曉靜,兩個女孩兒鬧做一團,差點兒撞上剛進來的人。聽到啊的一聲叫,兩人立刻收斂了,回過頭向剛進門的潘曉媛道了個歉,連忙躲出去了。留潘曉媛一人端着飯盒站在原地,臉色極差。
咣地一下放下飯盒,她問宿舍裏另外一個正在看書的女孩兒:“這兩個人今天吃錯藥了?”
女孩兒聳聳肩,邊啃蘋果邊看書:“接了電話就成那樣了。”
潘曉媛眼珠轉了幾轉,站起身,帶上門出去了。
與陳茂安的見面約定在這個星期六。因爲有演出任務,孟憲已經快一個月沒放假了,她特意跟楊政委請了假,提前一天回了家。
他們約在城東的一家私房菜館見,孟憲聽人提起過,但一直沒去過。陳茂安說那裏的菜很好吃,她這段時間辛苦了,他想請她嘗嘗。見面的時間約在了中午,臨出門前,孟憲對着鏡子,仔仔細細地打扮着自己。
她沒化妝,以往演出的時候總要化很濃的裝,掩蓋住了她本來的樣子。她不喜歡那樣,所以沒有演出的時候,她常常素顔示人。她折騰的是她的頭發,編了拆,拆了又編,如此這般折騰了兩三回,她最終還是把及腰的長發編回了往常的兩股麻花辮。再套上今年買的還沒來得及穿過的裙子,捋了捋并不存在的褶皺,她才放心出門。
孟新凱正坐在客廳沙發上看報紙,見女兒這幅打扮,忙問:“要出去?”
孟憲一邊彎腰換鞋一邊嗯了一聲。
孟新凱不動聲色地問:“跟誰啊?”
孟憲愣了愣,聽出了父親的意思,她沒說話,挎起包就往外走,關門的時候用了些力,砰的一聲聽的孟新凱心頭猛跳了一下。他抖了抖報紙,哼了一聲:“不讓人省心的丫頭。”
陳茂安提前半個小時就到了,怕孟憲找不到地方,一直站在門口等着她。結果過了約定時間快半個小時,才看見孟憲姗姗來遲的倩影。陳茂安臉上一掃先前的焦急,激動地向她揮了揮手。
孟憲小跑上前,到了跟前才放慢腳步,她将鬓邊的散發順到耳後,雙手壓着挎包,輕聲問:“等急了吧?來的路上坐的公交抛錨了,我在路邊又等了一輛,耽誤了點時間。”
“沒事兒。”陳茂安看着孟憲,她今天的打扮像是換了一個人,比穿軍裝的時候又美了很多,他甚至覺得任何形容美的詞放到她身上,都太俗。他像是第一次見她一樣,不敢直視她的眼睛,那裏面的光芒太耀眼,他裝不經意地别過臉,說:“進去吧,位置已經定好了。”
孟憲心裏有些失落,她打扮了一上午,他卻隻看她那麽一眼,而且一句評價也沒有。她倒不是要任何人都誇她漂亮,但如果是他說上那麽一句的話,她會很高興的。然而很快她又想開了,她又不是第一天認識他,還不了解他這老實巴交的性格?要知道之前他們同學三年都沒說過一句話,後來進了文工團才慢慢熟悉的,他一向不是話多的人。如此自我安慰了一番,孟憲綻出一個溫柔的笑容,說:“好。”
陳茂安把位置訂在了一個安靜的角落裏,孟憲剛坐下,環繞四周,不由慨歎:“這是仿古的設計嗎?好漂亮。”
陳茂安任由她打量了一番,才開口:“不是仿古,這裏舊時就是一個親王的府邸。”
孟憲眼睛微微睜圓,顯然是吃了一驚。正巧這時服務生送茶水過來,她等這人走了,才低聲說:“那在這裏面吃飯很貴吧?”
陳茂安笑了笑:“也沒貴到吃不起。”
孟憲沒有說話。她看陳茂安坦然的神色,想必不是第一次來這種地方吃了。也因此,她更有些不自在。
陳茂安也察覺出她的沉默來,他想了想,解釋道:“我調到軍分區之後工資漲了不少呢,你放心點,可别跟我客氣啊。”
孟憲勉強一笑,翻了翻手邊的菜單,然後又輕輕合上了,遞給了陳茂安:“還是你點吧,我第一次來,都不知道什麽好吃。”
陳茂安意識到這次吃飯的地點選擇有些失誤,可既然都坐到這裏了,自然就不能再走出去。他詢問着孟憲的口味,點了幾個菜。等服務生走了,他從包裏取出來一張照片,遞給了孟憲。
孟憲眼睛微微一亮:“這就是那天照的嗎?”她接了過去,仔細地看着。
照片上的女孩子穿着一身嶄新的紅軍女軍裝,照相機按下快門鍵的時候,她正巧回過頭來,一雙烏黑清澈的大眼睛帶着些許迷茫和不解,在身後夕陽餘晖的映襯下,那雙眼睛像是覆了一層迷離的暮光,讓人忍不住猜測,她心裏是不是藏了什麽不爲人知的心事。
“拍的很好看。”孟憲感慨道,蓦地意識到照片上的人是自己,她連忙又說,“我說的不是我,而是你拍的這張照片——”
陳茂安迷戀地看着她此時此刻的窘态:“人美,照片才能拍得美。”
孟憲臉騰地一紅,她連忙低下頭,細數着自己的心跳聲。
就在兩人躲在這個角落裏低聲細語着的時候,一輛車停在了會館門外,一男一女從車上走了下來。門口的服務生看清楚來人,立刻迎了上去,看着對方穿着的衣服,權衡了一下,稱呼了聲三少。
男人應了一聲:“樓上還有位置麽?”
“有的有的。”服務生彎了彎腰,伸出了胳膊,“您往裏面請。”
兩人一前一後進了門,落在後面的女人細細打量着這家私房菜館的布置,不知看到了什麽,她淺淺一笑,叫住了走在前面的男人:“幼棠,你瞧那兒擺的那個宋朝花瓶,如果是真的,我家老爺子知道了估計得心疼的不得了。”
周幼棠順着她的視線望去,沒仔細去看那勞什子花瓶,倒是将目光落在了一個有點眼熟的人身上。就在那個角落裏,文工團裏那個把周明明迷得暈頭轉向的小姑娘,此刻正言笑晏晏地跟另外一個男人坐在一起吃飯,不知說了什麽,臉紅的像蘋果。
他不甚在意地回過頭,對服務生說:“問問你們老闆這個花瓶值多少,就說我們要了。”
跟在他身後的方曼輝起初是一驚,繼而是一喜:“還不知是真是假呢。”
“要是假的,這店也不用開了。”
“萬一老闆要是不賣呢?”
“那就搶過來。”
這話逗樂了方曼輝,她心裏高興,嘴上卻嗔怪道:“說的什麽話。”
兩人進了一個包間,剛落座,便有服務生遞上了菜單。周幼棠翻也沒翻就遞給了方曼輝。方曼輝是頭一次來,但卻未跟周幼棠客氣,翻了幾頁,點下了三四道菜。周幼棠沒有加菜的意思,擡手示意她直接将菜單遞還給服務生。
方曼輝見狀心頭有些不是滋味,等服務生送上茶,又退出去之後,她才說:“你是不餓,還是跟我吃飯沒胃口?”
周幼棠看她一眼,其中意味深淺難辨。而後端起茶飲了一口,到底沒有說話。
方曼輝也後悔自己的失言,不應該剛坐下就這麽拿話刺他。她在心裏提醒自己不能着急,便也喝了口茶,潤了潤嗓,用溫柔的恰到好處的聲音說:“反正我不管,今天這頓飯,你是跟我吃定了。”
周幼棠微微一笑,聲線和緩地說:“你放心,我人都被你堵到這兒了,哪也跑不了。”
她和風化細雨,他四兩撥千斤,對話倒是能得以繼續了。
方曼輝明白,周幼棠從來都是一個吃軟不吃硬的人。然而她已經等了他那麽多天了,自他回到b市那天起,不,應該說自她從美國回來那天起,她就一直在等着他。然而等了這麽久,他卻好像沒她這個人一般,從不聯系她。她心知不妙,也管不了那麽多了,直接上總參大院堵人。
兩人說着,菜陸陸續續地上來了,簡單吃了一些,方曼輝似是無意地提起:“前段時間我見到賈伯伯了,聽他說了你回來的消息。托他約你出來,但一直等不來你的電話。”
“任命剛下,一堆工忙着交接,騰不開功夫。”周幼棠處理着盤子裏的小羊排,不眨眼地說。
方曼輝聽到這話,放下筷子,含笑看着周幼棠,問道:“這個借口,你還跟誰用過?”
借口當面被戳穿了,周幼棠絲毫不覺尴尬,他笑了下,擦了擦手沒有說話,把小羊排遞給方曼輝。
他對她,還是那麽體貼。但她看得出來,那隻是出于禮節,而非男人對女人别有所圖的讨好。方曼輝心裏滿是酸脹感,她努力克制住,嗔怪道:“你就這麽不想見我?”
周幼棠看向方曼輝,這是他今天中午第一次這麽認真的端詳她,看得她有些緊張,心髒開始不受控制地劇烈跳動。
“想聽實話?”他問。
方曼輝正要說當然,卻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打斷。她幾乎要氣炸,沒什麽好聲氣地對着門喊了一聲:“進來。”
一個服務生推門而入,他打量了下房間内的情形,擦了把額頭上的汗,走進來小聲對着周幼棠說:“不好意思三少,打擾您用餐。隻是您侄子現在正在樓下鬧事,老闆說讓我問問您,看您是否方便下樓看看。”
周幼棠眉頭微皺,他放下了手中的茶杯,對服務生說:“帶我下去看看。”
方曼輝也站起了身:“我跟你一起去。”
周幼棠看她一眼,沒有反對。
兩人一起下了樓,從樓梯上就可以看到大廳裏聚集了不少人。人群中間又有兩撥人,将打架的兩個人團團圍住,似乎是怕他們再生事端。不巧的是,這兩個人他還都認識,一個是他的親侄子周明明,另一個是b軍區下屬軍分區陳政委的兒子—陳茂安。
周幼棠将視線移了移,毫不意外地又看見了那個文工團的小姑娘,叫什麽來着?孟憲?她像是被吓着了一樣,站在陳茂安一側,小臉煞白,緊緊地抿着唇。
周幼棠一瞧這架勢就明白過來了,心裏也就起了膩。他最煩管周明明的事兒,因爲這小子從來幹不了什麽好事兒,打架鬥毆樣樣不在行,受了欺負隻能跑回家來哭,偏是個不安生的,整日出來惹事。然而眼下這個情況,他不想管也得管。周明明怎麽說也是砸了人家的場子,而且還是爲了一個女人,能在這兒吃飯的也不是一般人,多半早就認出了他,這要是傳出去,周家的臉面是别想要了。
眼瞧着周明明又要朝陳茂安撲過去,周幼棠快步走上了前,撥開人群,擡手就給了周明明一巴掌。這一巴掌來的毫無預兆,不僅把周明明給吓懵住了,一旁的孟憲,也吓了一跳。
她呆呆地看着面前這個男人,一時想不起來他是誰。實際上她現在的腦子混亂極了,有種極力嘶喊後的窒息感。她有點不明白,她跟陳茂安吃飯吃的好好的,周明明怎麽就突然出現了,一言不合就跟陳茂安打了起來,她怎麽拉都拉不住。那一刻她腦子裏又想起了上次在演出後台,他們兩人打架的情景,噩夢重演,她心裏有種說不出的害怕。而就在這時候,這個男人出現了。
“明明,清醒了沒有?”周幼棠問,不惱不怒,好像剛才那一巴掌不是他打的。
周明明嘴巴微張看着周幼棠,似是想不明白爲什麽他會突然出現在這裏。他捂着臉,酒精和見到周幼棠的恐懼已經完全支配了他的腦子,他做不了任何思考,眼淚唰的流了出來。
“三叔,我,三叔……”
他試圖爲自己說些什麽,但周幼棠阻止了他。他聞到了周明明身上的酒氣,知道他喝大了,怕他此刻說出什麽胡話,便制止了他:“清醒了就好,三叔叫人送你回去。”說着招呼了兩個人過來,讓他們送周明明上他的車。
周明明不想走,他看着孟憲嘴裏還念叨着什麽。周幼棠不爲所動,就當什麽也沒聽見,看着人把他架走了,才轉過身。
陳茂安當然知道周幼棠是誰,看着他走近,整個人都警惕了許多,猶如刺猬一把将渾身的刺都豎了起來。卻沒想到,周幼棠擺了擺手,叫架住他的人松開了他。
“小陳。”周幼棠走過去,用手扶正了他的衣領,聲音溫和地說,“我不管你爲什麽跟周明明打架,也不問你們有什麽過節。我隻希望今天這事兒,出了這道門就當沒發生過,你願不願意給我這個面子?”
陳茂安看着停留在自己衣領上的那隻手,知道這是一個自己惹不起的角色,也清楚他給了自己台階下。他看了眼孟憲,見她哀哀地望着自己,便說:“我也希望,你們能夠好好地管教管教周明明。”
周幼棠微微一笑:“好的,這話我一定轉達給周副司令員。”
陳茂安身軀一震,他看着周幼棠,眼睛都快瞪裂了。而對方似是毫不在意他的挑釁,迎着他的視線,吩咐一旁的服務生:“把小陳的這桌記在我的賬上,就當我替明明賠不是了。”
陳茂安脫口而出:“不用。”他咬牙切齒一字一頓道,“這錢我們付得起。”
說完啪的一下把錢摔進服務生的手裏,他拉起孟憲的手往外走。倉皇中,孟憲隻來得及回頭看了一眼。隻見那個男人仍站在原地,表情平靜,又意味深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