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敢向教官要交代,特别是在你身份等同于微末爬蟲的地方。但是此刻,誰都不懷疑林海這句話中的分量。
或許在這之前他是爬蟲,然而當五名擔任刺殺的紅翎衛士都在他手上倒做一灘爛泥之後,他們再看林海,已經閃爍着敬畏。
顧曉北盯着林海片刻,然後自嘲笑起,“交代?什麽是交代?在一個全騎士團地位最低的連隊,每年分來沒有背景後台淘汰率最高的新人的地方,任誰都可以進來插一手,我還能給你個什麽交代?……我們沒有被遺棄,大概是因爲現代戰争還需要我們這樣的人送死吧……不過你要解釋,我現在也許可以做到。”
然後他轉頭,道出一個名字,“盧森。”
那被叫到名字的教員是一個酒糟鼻馬臉對周圍一切都帶着不滿鄙夷态度的男子,隻是此刻聽到顧曉北的聲音,他的臉色驟變。開始後退,但退路卻被身後适時堵路的教官擋住了。
顧曉北冷冷道,“這群翎衛是怎麽通過遴選,進入到這個組别的?我想你應該比我更清楚。”
“隊長……你聽我解釋……”這名教員賠笑緩緩後退。
“不需要解釋……我甚至都能看到那些人給你的保證……離開我這個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被裁撤的小隊,總比被那些大營要害連隊接收來得有前途。”顧曉北摸了摸下巴,“說不定他們還給你承諾了其他的些什麽?”
那個教員臉色開始惶恐,然後他猛轉身,朝身後兩名教員出手,叱咤交手的呼喝聲暴起。而也就在此時,林海看到顧曉北身影閃爍過去,手刀在這名欲突破逃走的教官後腦一敲。
蓬!得沉悶重響。
塵埃落定。
這個教官就這麽墜倒在地。
片刻後,被顧曉北手下的教員押擡了出去。
顧曉北又看向林海。
“我不知道你得罪了什麽人,但我可以給你保證,此後類似的事情,絕不會在我所轄的小隊裏發生。而如果你堅持要離開,我可以給你推薦到其他小隊,相信今天發生的事情,三大營裏,會有不少小隊會願意接收你……畢竟,騎士團的“使命行動”演習就快開始了,各方躍躍出頭的單位,會很樂意接收你這種能打的新人。”
他的聲氣很淡。眼底浮現出一抹遺憾之色。眼前的這個青年絕對是一個極好的璞玉,稍加打磨,光澤絕不會蒙塵掩蓋。然而這樣的人,他這樣地位最低下落魄的小隊,決計是留不下這種人物的吧……
事實上,若非他得罪了騎士團的大人物,他又怎麽可能被分配到騎士團巨大軍事城的邊界這個俗稱“手槍小隊”的廢舊堡壘裏執教?也不怪翎衛和那些人敢把手伸到這裏面來,因爲就算是得罪他顧曉北,他所掀起的能量也有限,那些人自然可以擺平得了。
而聽到顧曉北的這番話,四周這些新人們,臉上都表露出一種期盼驚喜的面容,這種好事輪不到他們,但這并不妨礙他們爲林海而驚喜。離開這支注定沒有前途的小隊,被其他要害小隊接受,發展和前途,遠比留在“手槍隊”更好!他們雖然都未正式入役,但看林海的身手和近段時間的表現,他們一點不懷疑林海到了其他小隊可以完全通過試煉,被接收進入騎士團。那之後的發展,不可限量。至少比呆在這個根本不受重視的小隊要好很多。
然而就在人們爲之感同身受,将自己代入進林海,他們在他身上寄托改變命途這種奢望的時候。
林海卻道,“我接受你給出的這個交代。”
周圍人表情凝住之餘,顧曉北還恍惚和微愣了一下,“這麽說來……”
“我會繼續留下。”
顧曉北默然片刻,眼神一凝,“爲什麽?”
這是周邊所有人都想問出的話。
留在一個最不受重視起到的作用最微末,沒有任何前途的小隊,爲何不選擇起步更高,地位更好的地方?而如果林海哪怕是塊璞玉,如果他有任何留在這裏的詭計或者陰謀,顧曉北也會相當的不歡迎。
“入役第一天,你曾經說過一句話。”林海看着他,“人生最具挑戰性的事,就是哪怕你是在泥潭糞坑裏起步的爬蟲,有朝一日,也要爬到草地上,蛻變成蝶,享受清風明月!”
聲音清溢于灰塵都染了白熾光的地下倉庫,人們睜着眼睛望着這個青年,沒有人發出聲音,感覺有什麽事物,在内心深處蠢蠢欲動。
顧曉北身後的教官表情古怪,顧曉北的面容也凝住了。
然後片刻,他笑了起來,“我可沒有說過……要蛻變成蝶。”
林海道,“那麽就從現在起……開始成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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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林海就這麽留了下來。有人惋惜有人喟歎,二等軍士長的顧曉北都承諾了給林海推薦更好的去處,他居然還固執的要留在這裏,拒絕離開,這個人是否愚笨之極?
但他那番話,卻又第一次,化成實質性的東西,擊中他們某些軟肋。
他們沒有人擁有高川仰止的背景,沒有人生來就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資源,沒有令周圍人敬畏的地位。然而他們仍然可以,以自己的努力,有朝一日爬出泥潭,享受清風明月。
其實對于林海而言,他不去其他的小隊,很簡單。他已經清楚顧曉北不是參與這場翎衛複仇的人之一,而且處理了内部的污濁,承諾了絕不會發生類似的事件。他還清除了對他動手的威脅,甚至讓周圍人都對他産生了敬畏,此時他周圍的生态,已經相對固定了下來。
如果再前往其他的小隊地點,在陌生的地域,他免不了可能再度應付那些隐匿的麻煩和傾軋。相對而言,留在顧曉北的小隊,成爲他目前最好的選擇。
呆在這裏,在還未摸清楚騎士團内部規則和那些暗處勢力的時候,這個最不受重視的小隊反而最讓他安然。翎衛勢力已經被清除,他耳根清淨,當然,除了這裏隐藏的那最後一人。
在這個夜裏,那名暗衛朝林海走來。
“我叫少昊,是翎衛裏的暗衛,負責這次協助他們五人對你進行刺殺的行動。”黑暗裏,那名暗衛在林海面前,低聲道,“軍士長在處理這件事情的時候,你爲什麽不告發我?”
林海轉過頭,看着眼前這名面目素淨無比的男子,想了想,道,“和他們五個交手,我能感受到他們濃烈的殺意……但是你的身上,沒有這種殺氣。所以之前,我決定暫時放過……而你來找我,正說明了我的決定似乎沒有錯誤。”
林海目光直視男子的眼睛,“告訴我,當看到你的同伴被我打倒的時候,你的眼睛裏爲什麽會有快意?”
少昊愣了愣,眼底的光芒閃了閃,随後歎道,“……我開始慶幸當時沒有出手,這個決定看來很正确,否則我可能緊接着就死了,不是被你打死,就是被像剛才他們擡走後,死在外面。”
他又歎道,“你能看出我對翎衛的恨意。以藤棘的狡詐,隻怕早就已經知道了。”
林海揚眉不解之際,少昊道,“我的父母就是死在翎衛的手上,而我是被藤棘衆多以此收養的孤兒之一,翎衛教會我們戰鬥,卻不告訴我們的身世,但終于在一次巧合下,我清楚了這一切。隻是父母對我而言是遙遠的詞彙,你說我心中有仇恨?其實沒有,因爲我根本對父母這樣的名詞沒有任何感情。對我而言他們隻是一夕貪歡生出的意外,在馬關星,賤賣自己孩子的狠心父母我見得多了,不覺得我的父母就會有什麽與衆不同。但我深深惱恨翎衛這種存在。因爲我的朋友,都死在同一個訓練營,而其中一人,就是被我親手殺死。那是我們成爲一名合格翎衛的最後一步,一個紅翎衛的訓練營隻能有一個人活着,我的兄弟爲了能讓我活下去,自願放棄生命。我永遠也忘不了他最後跟我說的話,讓我生存下去,有朝一日,爲他報仇,推翻翎衛。”
“我自信沒有辦法做到……而且公然退出翎衛,将自身難保,所以我一直隐忍着,”少昊道,“直到遇到了你。”
“我知道你……“議長殺手”林海,家族是下院五級議員,米蘭星有百分之八十的民衆支持率!隻有你,才有可能對抗藤棘。見到之前一幕後,我能感覺到心裏面的萌芽,越加清晰而且即将爆裂出來。我退出翎衛,自此追随你。如果你要對付滕棘,至少我能提供不小的助力。”
林海眉頭輕蹙。
少昊微微一笑,手中匕首寒芒閃爍,擡手射出,那邊的牆壁上,一把刀穩穩插在牆面,之前在那裏爬行的一條蟑螂,跌落在地。
蟑螂沒有被刀釘在牆上,但卻再無法從地上翻轉身來。因爲它的整個左邊腿肢,已經全數被切斷。
“放心……我經受過嚴格的訓練,不會拖了你的後腿。有資格成爲你的助手。”少昊咧嘴微微一笑。
林海凜然的是這份眼力,以及他這一手的淩厲。少昊展露這一手,不光是證明自己的實力,還是要讓林海清楚,如果他剛才也加入五人的動手,就憑他這手,要是之前下了刺殺的心,他林海防不勝防,說不定,已經在六人和合圍下成功得手了。
在少昊眼睛泛光的目視下,林海點了點頭,“有關翎衛,那是之後的事情了……但首先你得保證,别在騎士團的選拔中,被淘汰了。”
少昊咧出炫目白齒,難得的,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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