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究是做不到那麽狠心。
那人似乎已經半瘋半傻,整個人木愣愣的,對外界沒有半點該有的反應。
朱元玉看不得童寶的猶猶豫豫,說道:“既然下不了手,那就算了,免得髒了你的手。爲了這種人,不值當。況我看他也活不了多久了,養惡鬼豈是那麽好消受的!如今既癡了,也是老天給的懲罰,所謂多行不義必自斃呀!”
童寶聽了,半晌無語,随後把劍垂下了,人消沉得很。
朱元玉也不勸,總歸要自己想開才好。
因着打了雷,突然間涼快清新了許多,或許連帶着把一些濁物也給消除了也說不定。
空氣忽然潮濕起來,月兒也不知何時蒙上一層烏雲,看樣子居然要下雨了。
李壯壯拽了童寶踉跄一下,粗聲粗氣道:“咋愣着呢!進屋進屋!總算可以睡個安穩覺了!”
“隻是他要怎麽處置?”翠兒指着地上那人問道。
朱元玉乜斜一眼,打了個哈欠悠悠道:“由着去……都回去睡吧……”
接過童寶遞還的劍,戚翺“刷”的合上劍鞘,随着自家少爺走了。
獨留地上那人癱坐。
第二日清早,那人便不見了。
翠兒第一個發現,還慌張了一會。等禀明了少爺,少爺卻不以爲意,還說:“逃不了。誰又能從老天掌中逃脫?該還的債,遲早還清。”
果不其然,那人雖是受了驚吓,但癡傻卻是裝的。
他見自己賭中了童寶不會下手,心内得意至極,沒人鎖他當晚就逃了。
誰知道,逃至家中,卻被天上突來的一道紫雷給擊斃了。
可謂: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大清早,街道小販的吆喝聲充滿勃勃生機。朱元玉可以從臨街的窗口清晰聽見那些個小販的吆喝。
“熱騰騰的蒸包子咧!客官來一個?”
仿佛聞到了那股包子獨有的香甜味兒。
朱元玉把手裏的粥喝完,起身道:“走吧,回你家看看。”
童寶一愣,默默把手裏的碗放下,朱元玉瞄了一眼,已經吃完了。
這次依舊隻讓戚翺跟着,吩咐李壯壯照顧好毛頭,三人很快走出客棧。
此時太陽剛剛升起來,把屋檐照得像是覆上了一層淡淡的金鱗,陽光在上面點點跳躍。
經過一晚的雨水浸透,地面上明顯還有些小水窪,朱元玉小心繞過不讓自己踩上,卻沒想到自己都這麽小心了,結果還是躲不開别人的“暗襲”。
童寶“噗呲”一下,腳掌正中一個小水窪,水花飛濺起來打濕了朱元玉的褲腿。
朱元玉:“……”很想生氣怎麽辦?
禍害了人家,當事人卻完全沒有注意到這回事,該幹嘛還幹嘛。
眼見着就要用另一隻腳踩上另一個小水窪,戚翺一把揪住童寶的後衣領。
童寶:“……???”作甚拉住我?
戚翺:“你是不是瞎?”
童寶:“我不瞎呀!”
戚翺:“我認爲你瞎。”
童寶:“……”
被眼瞎的童寶終于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麽,他愧疚地低下頭:“我沒注意到……”
朱元玉彈了彈褲腿,幽幽道:“沒事,衣服髒了可以再換。隻是你走路要看路,摔倒了就不好了,多難看?”
童寶趕緊點頭,不敢再分心,低着頭看路。
總算路上再沒有出什麽差錯,三人平平安安走到了童府。
看着徹底成爲廢墟的家園,童寶眼淚又不禁流了下來,他嘴裏喃喃道:“娘……奶奶……”說着拔腿就跑,跑得跌跌撞撞。
他跪在殘檐斷壁前,不斷自責,直到中午了因爲支持不住才跌到,雙腿已經麻痹了,他卻絲毫不覺。
用過午飯的朱元玉攜了食盒過來,對戚翺道:“先吃飯,我看看他去。”
走到童寶身邊輕輕蹲下,看了一會才說道:“今晚去祭拜你的家人,如果他們的魂魄還在人間逗留的話,我試試看能不能讓你和他們做個告别吧……人總要向前看的,别讓你的家人死了也挂心。”
聽到還有機會見到自己的家人,童寶的精神稍微振作了一些,也肯吃飯了。
因爲正午時分是太陽最曬人的時候,燒毀的房屋又沒有什麽可以遮陰擋陽的地方,所以三人回到了客棧。
朱元玉才剛吩咐翠兒可以預先收拾行囊了,順便給童寶置辦幾身替換的衣物,客棧就來了不速之客。
來人自稱是童寶的族中長輩,一個長着山羊胡子的猥瑣中年大叔。
他一見面别的什麽也不說,張嘴就要錢。
“侄啊,雖說你家出了這麽一個事我原不該來打擾你,但是你叔我實在沒辦法了,族中之人隻剩你我最親,你不幫我誰幫我是不是?我們也不說那些虛的,你叔欠了人家的錢,你先替你叔還了,等你叔有了銀錢再還給你如何?”
童寶還未出聲,翠兒就先唾了一口:“呸!好不要臉的老東西!人家出了這麽大的事,你身爲族叔不說幫上幾分的忙,竟然還張嘴要錢!你羞不羞呀!走!找大家評評理去!”說着就給李壯壯使了個眼色,李壯壯立馬會意,捏着拳頭就要上前抓人。
那山羊胡子原先就觊觎童府的家财,如今童府一把火燒了個精光,人也死絕了,論親要數他最親,那麽剩下的田地總要歸到他名下才是,于是這幾天就一直往官府和族裏送人情。但沒想到今天有下人報告說童寶沒死成,就在城裏的某個客棧。他原還不信,但見下人說得信誓旦旦,不由得也信了幾分,直到派出去的下人回來說的确還活着,人瞬間就煩躁起來。
童寶沒死,那麽童家的田地還輪不到他這個族叔侵吞。
他又沒膽量做了童寶,于是隻能找借口占些便宜,不至于讓自己往官府和族裏送的那些禮打了水漂。
他是看童寶現今孤家寡人一個,年輕好欺負,所以才黑了心肝要欺負他。卻想不到有個丫鬟打扮的小丫頭片子先跳出來把他臭罵了一頓,登時惱火不已。
山羊胡子眼睛一瞪:“你是什麽人?這裏輪得到你說話?這是我們的家事,你一個外人少管閑事!不然我讓你吃不了兜着走!也不打量打量本老爺是什麽人!還有童寶啊,你怎麽讓一個外人這麽說你叔,未免太讓人心寒了吧!”
翠兒氣結,牙齒咬得咯咯響。
童寶正要說話,被朱元玉拉住了。
那山羊胡子斜了一眼朱元玉,輕蔑道:“你又是何人?嫌命長了不是?我同我侄兒說話,與你何幹!我勸你不要多管閑事!知道我是誰嗎?”
朱元玉擡手阻止戚翺動武,見山羊胡子被戚翺的架勢吓退了一步,他不由嗤笑一聲:“我是誰還輪不到你來問。但是你是誰我卻是知道的——你不就是那死了要下油鍋地獄服刑八百八十四兆七千三百六十億年的罪人童頃嗎?”
山羊胡子頓時大怒:“你找死!”
“我看你才找死!”
這次朱元玉倒沒攔着了,李壯壯一個拳頭捶了過去,一下就把那個山羊胡子打暈了過去,翠兒直拍手叫好。
朱元玉問童寶:“我們這樣對你的族叔,生氣不?”
童寶搖搖頭,攥緊拳頭道:“揍得好!不然我也上去捶幾拳了!實在欺人太甚!”
朱元玉睨了他一眼:“還算你明理。這種人,不揍老實了不知厲害。”
又道:“不過他既然敢來,想必是有什麽依仗。說不準你族中就有人被他收買了要算計你的财産。既然你都要随我走了,家裏的田地或早或晚都要處理好的,端看你怎麽安排罷。不若明早我就陪你去辦妥了這些事吧,也免得夜長夢多。至于他?”手指輕輕一點,指着那躺地上的山羊胡子說道:“暫且扣押住他,等事情了結了再放他出來,省得又要生事,你說好不好?”
童寶哪裏有不應的,隻是手裏沒有地契田契如何做事?因問道:“火把家裏一切都燒光了,那田契恐怕也……”說着又想起了傷心事,眼睛又濕潤了,隻是他知道自己應該要堅強,于是強撐着不把眼淚落下。
衆人都假裝看不見。
朱元玉沉吟半晌,說道:“這個不難,我自有辦法給你把田契重新弄回來。”
田地本來就是屬于童寶的,不算偷也不算搶,隻是找官府重新開過證明,花點工夫而已。要是官府不願意,那也簡單,不是利誘就是威脅,這兩樣正好朱元玉都擅長得很。
童寶聽了,心中自是感激的,隻是他嘴拙不善表達,吭哧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謝謝”。
翠兒笑話他道:“難不成害羞了?快别這樣!我家少爺那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以後你要謝他的地方多着呢!真真個呆瓜。”
李壯壯拿着繩子綁了山羊胡子,抓住一隻腳,然後就拖向床底往裏一推,動作十分利索。完了才拍拍手道:“餓個兩三天就老實了!”
“不會被人發現吧?”童寶擔心連累了朱元玉他們。
朱元玉看了一下外面,因爲他們住的是上房,所以人不是很多,此時又是午覺時間,外人更是不見一個,因此說道:“不用擔心這個,發現不了,也找不來這裏。”
等到夜間掌燈時分,天将将暗,衆人晚飯用畢,李壯壯和翠兒留下看護,童寶抱着白天買來的紙錢,由戚翺打着燈籠,和朱元玉一起來到了童家祖墳。
因爲葬得匆忙,所以那墳墓顯得有點簡陋,看得童寶心酸無比。
“爺爺,奶奶,爹,娘……我來看你們了……”
跪在地上,一張張燒着希望能把自己的思念帶過去的紙錢,童寶哽咽道:“恩人……”淚眼婆娑地望着朱元玉。
朱元玉“嗯”了聲,看着因風吹過而旋轉起的火星,從長袖裏拿出準備好的符箓,開始擺起了陣法。
他擺的是“招魂陣”。
一般的民俗招魂陣需要用到茶酒飯食之類的祭品,還要禁人氣、雞叫、貓犬,不得喧嘩,最後由家屬焚香禱告,呼亡者姓名稱謂才算完成。
而朱元玉的招魂陣不需要用到這些,但是又比民俗的要複雜一些,如果不懂卻要胡來,最後的結果就是反噬,或生或死由天定;但是他是不需要擔心這個的,招魂陣對于他來說不過是小事,隻是招的魂是童寶的親人,所以要比以往謹慎幾分方不辜負童寶的期望。
朱元玉準備了招魂引、八方引魂符箓,回魂的路線也掐算好了,等他按照自己的做法點燃了符箓,“招魂陣”就算啓動了,接下來隻需靜候佳音。
夜晚的墓地萬般寂靜,偶爾可以聽見幾聲模糊的鳥鳴,叫的人有些心煩意亂。
紙錢已經燒完了,連最後的一點火星也熄滅了,還是沒有出現童家人的魂魄。
童寶強笑道:“可能他們已經轉世投胎去了……也是……都幾天了,哪還有留下的希望……到底是我妄想了……哇——”說道最後竟然忍不住大哭起來,越嚎越大聲,仿佛在訴說老天的不公!
就在朱元玉也以爲沒希望想要放棄的時候,一直吹着的風突然停止了。
兩個無常鬼拘着一個女鬼出現了。
童寶大喊:“娘!”
那女鬼哀求地望着兩個無常,隻見無常點了頭,方才緩緩移了過來立在童寶的面前。
女鬼柔柔道:“寶兒,你爺爺奶奶和爹爹已經去了。娘因念着你,在陽間逗多逗留些時日。今日本來娘也正去往地府之路了,隻是忽見一陣金光閃現,無常大人說有人在陽間要挽留我一會兒,于是便帶了我上來。如今寶兒有什麽話,便和娘說了吧……自此一别,我們生死永隔再無相見之日了……”
童寶哽咽道:“娘,你别抛下孩兒一個……孩兒好想你們……”
女鬼泣道:“娘又何嘗不想你……可是生死這東西,豈是我們凡人能左右的……如今能見你最後一面,娘也心滿意足了……”
話未了,無常漠然說道:“時候不早了,讓你上來話别已是開恩,投胎轉世耽擱不得,随我們走罷。”
童寶聞言,頓時要拉住母親的手不讓她走;隻是早已生死相隔,凡人的*之軀又怎可以觸碰得到幽幽魂魄。
他驚慌失措道:“不走!不走!我不讓娘走!”
無常喝到:“放肆!若是再多阻攔,連你也一起拘了!還不讓開!”|
女鬼驚恐道:“請大人贖罪!稚子無辜啊!”
又對童寶勸道:“寶兒,快走開罷……”
正當要引起一樁糾紛,朱元玉說話了。
“兩位無常大人,可否容在下一問?”
那兩無常見朱元玉有金光護身,知是不是凡人,态度也寬容了許多,因道:“你說吧。”
朱元玉看了母子二人一眼道:“童家滿門是冤死的,可見是陽壽未盡;況我聽聞童家是積善之家,祖上有陰德,不知落到了地府會如何?”
那兩無常對視一眼,其中一個道:“既然他們都不是惡人,自然是會給他們安排好,免受地獄之苦盡早投胎去。至于轉世到什麽人家,這個你也不用擔心,自然好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