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華殿中此時顯得很是寂靜,房間裏面隻有那幾名太醫在爲皇上包紮傷口發出的陣陣的細微聲響來。
雖然萬曆一直表現的風輕雲淡的,可是畢竟身上還是帶着傷的,加之現如今的萬曆也已經是不同于年輕時的健壯,不多的時候便微微的半閉着眼睛做出小憩的模樣來。
沒有皇上的吩咐,朱明便不能随意的進出此時的這座文華殿。旁邊的駱思恭一直眼神微妙的盯着自己,又在旁邊小張身上流轉了很長時間,那眼神看得朱明更是渾身發毛。
對于和萬曆隐瞞那地下世界的事情,朱明自然是有着自己的打算的,權臣、謀者,不一例外的不都是最陰險狡詐的人物,帝國曾經那些名聲赫赫的大人物們也無一不是這樣的。就算是強入張居正這樣的人物,又有哪個人會真的說上一句他是清清白白的人呢?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那是處于平等未知的情況下的。對于曆史來說,可能當局者才是真正清楚的,而後者則隻能是通過前人想要傳達出的思想來解讀一段段的曆史。朱明是很不希望自己也成爲像張居正他們那樣整天工餘謀算的權臣,但是帝國現在的情況也不得不讓朱明給自己多增加一些能夠保命的手段。
南薰坊裏住下的人已經有五六百人了,這麽一大家子的人性命其實都是握在朱明的手上的。自從這些人随着自己進京或者是随後趕來的,在進入這裏之後命便已經不在他們自己的手上了。朱明興,則這些人同樣雞犬升天;朱明亡,這些人會在一瞬間變成喪家之犬。
同樣的,朱明也從不擔心已經位高權重的小張會在剛剛在皇上面前揭穿自己的假話。整個京城裏的人都知道,小張擺明了的就是自己人,朱明不相信萬曆是不知道這一點的。
很多人會将帝國最終的滅亡歸結到朝堂之上的黨争中的,但是這樣的理論隻能說是太缺乏全面性的,并不能真正的被解讀爲帝國的病症所在。龐大的帝國同樣養育着龐大的官僚階層,可是最高的統治者皇帝卻永遠隻能是有一個。那麽皇帝其實在很大程度上對于那龐大的官僚階層是弱小的。皇帝需要有人支持他,需要有朝廷上的大臣按照他的意思去處理帝國實際上的事務。而在這個過程中,便會産生權利大小的問題。每一個人都想成爲爲皇帝代言的那個人,那麽在各種因素下自然的就會産生不同的利益團體,這些人的存在是皇帝的需要造成的也同樣的是因爲皇帝給這些人的權利帶來的影響。
就如同此時正在直截了當的注視着朱明的駱思恭一樣,這個人其實沒有多少的根底,但是在朝堂之上卻擁有着巨大的權利。這不正是萬曆親手造就出來的嗎,爲了也隻是制衡朝堂之上的那些大臣們。
權衡是中華民族久遠存在着的政治手段之一,也是一個強大帝國的掌握者必須學習的技能。但權衡、平衡的結果必然的是造就出兩個甚至是多個對立的勢力來。
“朱大人,等回去之後還是要寫份奏折将今天的事情呈上來的,至少要比剛剛和陛下解釋的要更加詳細一些。”也不知道什麽時候,一直緊閉着一言不發的駱思恭終于是開口說話。
“是。”此時見對方并沒有提别的事情,朱明便也就恭敬的回答着。這駱思恭不論是在職務還是官階上,都遠遠的超過朱明一截,不論怎樣都由不得朱明不遵從的。
“在說什麽事情呢?”
正是這個時候,房間内的幾人皆是各懷心事的時候,萬曆的聲音又一次的傳來。被太醫們将胸前的傷口包紮好,然後又短暫的休息了一會之後,此時的萬曆說不上能有多好,但是說話還是要比之前要順暢了一些。
“回皇上,臣在和朱大人讨論今日京城之中發生的事情,驚擾了皇上,還請責罰。”此時的駱思恭将模樣給做足了,見着萬曆一醒來問話便已經是站起身彎着腰開口解釋着。
“錦衣衛有你們在,朕很放心。”萬曆這時候似乎是有很多話要說,向着旁邊一直靜候着的太醫們輕輕的看了一眼之後,等到太醫們離開之後話音卻是一轉,有些森嚴的說着:“但是,就在京城裏發生這麽大的事情,你們錦衣衛事先竟然是一點風聲也沒有察覺到。雖然你們兩個人是找到了那些賊人的老巢,但是當真以爲朕不知道你們是因爲什麽事情才會那樣的嗎?
錦衣衛你們需要好好整理一番了。朕也會下旨京營官兵和京城各衙門内部開始整頓,到時候你們錦衣衛的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皇帝說的每一句話都是一道聖旨,朱明等人便一直恭敬的站在原地聆聽着萬曆的話。
可是,朱明的眉頭卻是微微的皺了起來。從始至終,萬曆也一直都沒有提起過這一次宮中遇刺的事情,更沒有責令錦衣衛去追查這一次的元兇。
“陛下,那歹人……”這邊的人正在想着,那邊駱思恭卻是顯得格外的能夠體察人情的樣子,小心的開口詢問着,話到一半的時候卻是被萬曆給打斷了。
一聽到駱思恭提起這一次的刺客,萬曆那原本一直波瀾不驚的眼神之中終于是多了一絲冷漠和兇氣。看着駱思恭的目光裏也包含了一絲别的東西存在,隻是萬曆依舊是沉默着的。
似乎是思考了很久,萬曆才終于開口說了起來:“那賊人已經當場被誅,這件事情你們錦衣衛不用插手。”
“是。”
見到萬曆已經這樣說了,駱思恭立馬再一次閉上嘴巴。
文華殿外滿,王承恩的身影再一次的出現在殿門下面。
此時外面,那些大人們也不知道就這樣跪在地上過了多長時間,除了最後面一排年輕一些的官員們,前面的老大人們哪一個不是微微顫的半伏在地上。此時見着王承恩終于是再一次從眼前這座大殿之中走了出來,這些大人們就算是見到了救命恩人一樣,一個個眼神殷切的注視着王承恩,希望等下便能夠聽到自己的名字。
淡淡的瞧了一眼這些平日裏高高在上的大人們,王承恩隻是用寬大的衣袖掩着輕輕一笑後便開口說道:“諸位大人都進來吧,皇上依舊在等着大人們了。”
說完,王承恩便向着周圍的宮人使了個意,便開始有人走上前攙扶着那些顫抖着想要站起身的老大人們。
走在最前面的葉向高一馬當先,熟門熟路的便已經是進到了文華殿之中,沒多久的便已經是領着身後一衆的朝堂大臣整齊的站立在一起。
這些後來的大人們此時很是驚訝。原先皇上令朱明和小張先行進去時,衆人還能夠理解爲是皇上要親自囑咐錦衣衛偵查這一次宮中刺殺的事情的。但是這個時候,原本是應該和朝臣們商議的時候,隻見着朱明和小張安靜的站在駱思恭的身後。
“臣等參見皇上。”
如同之前朱明和小張兩人一樣,此時的葉向高首先便是領着衆人對萬曆跪拜起來。
“賜座葉大人和諸位尚書大人。”這時候的萬曆又一次的恢複到人們最常見的樣子,一眼也沒有之前面對朱明等人時那絲狠意。
“陛下在宮中遇刺,實在是臣等之過,還請陛下責罰。”基本一模一樣的戲路,葉向高最爲此時群臣之首,自然是第一個開口請罰。
“朕讓你們來不是爲了責罰你們的。”萬曆似乎是想要讓自己的臉多一些笑容,隻有偷偷觀察的朱明才知道那臉上先前浮現的是一抹殺氣。
“多謝陛下。”這葉向高也不再多言,便直接開口說道:“微臣已經責令五軍都督府和兵部協同,京營官兵在城中進行詳細排查。相信,要不了多久,城中混亂便可平息。”
“可以。”萬曆輕輕開口算是認可了葉向高在京城混亂之時做出的安排:“京營暫時由兵部直接掌管吧,這樣做起事情來也方便一些。将五城兵馬司的幾個指揮調到山東去吧,這一次五城兵馬司竟然什麽作用也沒有做出來,讓都督府重新整理一番五城兵馬司。”
“是。”萬曆一說完,葉向高便開口應是。
“啓禀皇上,此次京城之中發生這樣大的混亂,加之陛下竟然在皇宮之中被歹人有機會行兇。這錦衣衛和兵部其罪難逃,錦衣衛掌偵查護衛職責,兵部更是能夠調令天下兵馬,可是卻在京城中發生這般事情,臣請陛下處置錦衣衛、兵部一幹人等。”刑部左侍郎張問達見着前面的大人物們都沒有話說,便立馬站出身來,就在衆人面前開始職責錦衣衛和兵部失職。
“張大人言過了吧。我兵部雖然有調令天下兵馬的職能,但那也是在皇上有旨的情況下。”既然有人站出來罵人了,那麽必然就有人會站出來回擊的,兵部右侍郎楊應聘此時便站在張問達的對面沉聲說道:“刑部難道就沒有一絲責任了嗎?天子負傷,難道你刑部諸位大人就可以安穩就坐?刑部同樣有着捕快衙役差役衆多,遠比我兵部在京人手要多,爲何京城發生這樣的事情你刑部捕快沒有一絲作爲?”
楊應聘一連串的問題倒是一時間将張問達弄得臉色難堪,隻是這些人也都是久處官場之人,少時張問達便回口道:“楊大人說我刑部沒有作爲,可是我刑部現今還負傷躺在衙門裏的數十人又是怎麽回事?”
“楊大人,這個本官可是親眼見着的,刑部諸位同僚可是在混亂發生的第一時間就在糾集捕快差役。本官還聽聞,那京營官兵也是在收到兵部發出的緊急命令之前就已經開始行動了的。”此時,禮部左侍郎李汝華也站了出來言語直指楊應聘。
屋子裏面,一時間的便響起一陣的吵鬧聲。朱明饒有興緻的躲在駱思恭的身後靜靜的看着這些人争鬥,這些人雖然提到了錦衣衛,但是真正就這樣的事情顯然是攻擊兵部要來的實在一些。
同樣沒有說話的還有萬曆,按理說大臣們都已經是吵了起來,這時候萬曆是需要制止的,可是他并沒有這樣做,似乎就是要這樣聽着雙方将所有的話一次性說完。
“嗯哼……”眼看着雙方一個個已經是面紅耳赤的了,站在前面的葉向高将臉色一沉冷哼一聲,場面一時間便安靜了下來。
這時候,上方的萬曆才淡淡的笑了起來,正如自己所想的,這些人吵到最後總是會有人出來收拾安靜的。
“此時諸事未盡,責任之說就先放在一旁吧。朕聽聞四川都指揮使聶浩大這幾年做的倒是挺不錯的,西南那邊也安穩了好幾年,升前軍都督府左都督吧,讓他去北邊總兵宣府吧。”這時候,誰也沒想到萬曆并沒有對京城裏的事多說什麽,反倒是提起一個常年鎮守在外的武将來。
可是皇上已經這樣說了,加之也沒有改變朝堂上的局面,低下便也沒有人多說什麽,一個個皆是應是。說來也是,這些朝廷上的大人們對一個正二品的都指揮使又怎麽可能不知道的,聶浩大的名氣在軍方可是相當有分量的。起于當年鎮壓白蓮教一事,後來在江西做都指揮使的時候江西再也沒有出現過一絲差錯,于是才将他調到西南重地四川去的。
這是一個很有能力的人,現在皇上說了讓他去宣府,而宣府又是萬全都司治所所在,那自然是要總兵萬全都司的。萬全都司可是北京城西北面的重要屏障,駐紮的軍隊便有七八萬左右。
“都察院一直有着刑部尚書兼着也不是個事。蘇州知府魏天驕做知府也有些年頭了,就調進京做個左都禦史吧。”萬曆繼續平淡的說着。
可是,這時候下面的人卻一個個的都有了變化,有人暗笑當然就有人懊惱的。
原本都察院一直都是有着刑部尚書許弘綱兼掌的,這都察院也就算是由着許弘綱說話的,這時候要是就這樣被弄走了,還不知道會有多少事情發生。
“陛下,都察院職責重大,那魏天驕臣也是知道的,于地方治理做個一省布政當是可行的,可要說都察院卻是有所欠缺。”這時候說話的是吏部尚書趙煥。那作爲當事人的刑部尚書許弘綱此時自然是不能多說什麽的,畢竟這是涉及到自己的。
一旁的葉向高這時候看着萬曆将目光看向了自己,便知道自己這一次是不可能躲過去的,便隻能是開口道:“陛下如何安排自然皆是有道理的,陛下也一直知人善用的。隻是,蘇州知府原本是正四品,而左都禦史是正二品的,這中間……”
葉向高已經不再說話了,因爲他相信此時的萬曆能夠明白自己話裏的意思。皇帝賞識人才是一回事,可是要是過度的提拔人才卻也是有所不妥的,而葉向高正是抓住了這一點來向萬曆解釋的。
正如同葉向高所想的一樣,這時候便見着萬曆深深的看了自己一眼,然後開口說道:“讓許弘綱暫時兼着都察院,讓那魏天驕去都察院任職左副督禦史吧。”
見着萬曆此時已經沒有了之前的打算,這一邊的趙煥和許弘綱齊齊的松了一口氣,隻要主事的人沒有改變,多一個人過來也沒有什麽事。那人也說不上是來添堵還是幹什麽的呢。
“陛下聖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