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飯依然是在側屋裏吃的。錢三貴、錢老頭、錢老太在炕桌上吃,其餘的主子在地下桌上吃。依照鄉下的習慣,還另開了一桌,讓肖恩及錢華、王壽、蔡老頭、黃鐵在這裏吃。錢華幾人已經習慣,隻王壽有些受寵若驚,還放不開。
席上,錢滿江和潘月還敬了王壽一杯酒,謝謝乳娘對潘月的恩情。
年飯從晌午吃到天黑,外面的爆竹聲此起彼伏,不是這家響就是那家響,幾乎沒有斷過。
錢老太感歎道,“京城人就是富,那爆竹就像不要錢的石子兒,不停地往水裏扔。”
錢滿江笑道,“奶,咱家周圍的住戶都是官家和富商巨甲,擱平頭百姓,也沒有這麽浪費。”
錢老頭道,“即使是京裏的平頭百姓,日子也比溪山縣的地主好過。要不朵娘咋不回老家,甯可在京郊的村裏過活?那就是因爲京裏好,連帶着京郊的鄉下都好。”
這老爺子如今是鑽了牛角尖,不管什麽話,他都能聯系到京城的好日子上。
錢三貴側頭問黃鐵道,“給朵娘的信帶去了?”
黃鐵起身道,“禀老爺,帶去了。堂姑奶奶說,他們初二天不亮就出發,能趕在晌午前到府裏。”
前些天錢三貴讓人給錢滿朵帶了信,讓他們一家來府裏住幾天。
晚上,衆人吃了餃子,便各自回了院子歇息。錢滿江把潘月娘仨送到惜月軒後,又去了前院,他要同黃鐵幾個得臉的年青下人一起打馬吊守歲。
這個年是錢亦繡第一次離開小娘親單獨過,她還有些不習慣,便拉着藍珠、紫珠、白珠幾個丫頭打了一會兒馬吊才上床歇息。
香雪院也随之安靜下來。隻遠處的爆竹聲和院子裏的紅燈籠,提示着今天是大年夜。動物之家都去了甯王府,若是猴哥猴妹在,或許還會熱鬧些。
第二天大年初一,三品以上的命官和命婦都要去宮裏給皇上太後拜年。潘月是郡主,錢老太是伯夫人,按制她們也該去。但太後憐她們身體不好,不讓去。
一大早,孩子們先去正院拜了年,又拿了紅包。早飯後,穿着官服的錢三貴和大妝後的吳氏便在王壽的陪同下去了皇宮。錢亦繡和錢滿江早跟潘陽和付氏打了招呼,請他們幫着照看一下。
錢滿江今天宮裏當值,天沒亮就走了。他這些天要連着當值,因爲他之後幾天要去一趟膠東吳氏奶奶的哥哥家,跟同僚們換了班。
錢府隻得由錢老頭出面,接待來拜年的人。又讓錢華陪着他,遇事提點一番。
上午,錢府就來了許多人拜年,錢老頭都不認識,在錢華的提點下說幾句客氣話,拜見的貼子留着錢三貴和錢滿江回來看。
午時末,錢三貴和吳氏才回來。他們急急吃了飯,累壞了的錢三貴便歇了。
之後,朱肅錦來拜年了,還來内院給錢老太、吳氏、潘月行了禮。
聽說梁大叔也來了,他隻在外院跟錢老頭說了一陣話。
大年初二付氏要回娘家,潘驸馬便讓潘月姐妹初四再回去。這個安排潘月和錢亦繡都高興,他們也好久沒看見錢滿霞了。
巳時初,錢滿霞和萬大中帶着萬芳、萬伏來了。錢滿霞比之前瘦了好多,哪怕嘴上是笑着的,但眼裏的愁苦掩都掩不住。
自從來京後,錢滿霞很少回娘家,難得回來一次,也呆不了多久就走。每次問她,她都說婆婆和小姑待她不錯。錢家人也就放了心,萬二牛和萬大中對她肯定好,若婆婆不錯小姑好處,那她的日子不會難過。
見她這樣,錢亦繡心裏氣得不行。小姑姑的性子樂觀開朗,不管遇到再大的艱難,她都會坦然面對。但今天的樣子,她一定是受了大委屈。
吳氏也看出來了,等幾個孩子互相給長輩們行了禮給了紅包,她便把錢滿霞叫去了西側屋,錢亦繡也厚着臉皮跟了進去。
因爲在鄉下習慣了,萬大中不需要跟着錢三貴、錢老頭去前院,他們都在東側屋聊着天。隻不過,當他看到錢滿霞被吳氏叫出去時,臉不由自主地紅了起來。
吳氏問錢滿霞道,“霞娘,跟娘說實話,是不是女婿欺負你了?”
錢滿霞的眼圈有些紅了,嗫嚅着說,“沒有,相公待我很好。”
錢亦繡急道,“那就是你婆婆待你不好了?”
錢滿霞依舊搖頭道,“不是,婆婆待我也很好。”
吳氏急得不行,提高嗓門道,“哎呀,你要急死老娘呀。你是老娘肚子裏爬出去的,心裏有事娘會看不出來?快說,什麽事?”
錢亦繡也道,“有啥事姑姑就說吧,咱們人多,有事也能商量一番。你一個人悶在心裏,真吃了虧,咱們不知道,想幫幫都不成。”
錢滿霞的眼淚流出來了,才小聲說道,“就是,就是,婆婆說我是鄉下來的,不懂京裏的規矩,出去應酬要被人笑話。說是,說是,要給相公納個識文斷字的良妾,讓她幫襯我。”
“放屁!”吳氏氣得爆了粗口,咬牙道,“女婿也同意了?”
錢滿霞搖搖頭說,“相公一直不同意,公爹還因此訓斥了婆婆。婆婆就氣哭了,說公爹和相公一走十幾年,她們母女過得多不容易。說她們都沒享到公爹和相公的福,卻隻有我享到了。小姑也幫腔,說我是鄉下來的,連丫頭都比不上,還好命嫁給了她哥哥,偏嫉妒心又這麽強,攔着她哥哥不許納妾,還挑撥她父親和母親的關系。相公氣不過,又去罵了小姑。小姑就又哭又鬧,說我挑撥他們兄妹關系。還是大姑回家勸了婆婆,又罵了小姑,她們才好上兩天。兩天後,又會繼續鬧騰。娘,繡兒,我怕,若婆婆趁公爹和相公不在,真弄個小妾回來,我該咋辦。”
說完,就用帕子捂着臉哭起來。
錢亦繡已經聽說過,萬二牛的老婆楊氏是一個軍中小官的女兒。當年萬二牛和萬大中父子隐姓埋名護着朱肅錦去鄉下的時候,大女兒萬雲娘才十歲,小女兒萬雪娘才剛剛兩歲。連楊氏都不知道相公和兒子還活着,就自己獨自領着兩個女兒過活。
說起來,她們母女三個那些年的日子也非常苦。爲甯王賣命的丈夫兒子“死了”,甯王又被趕出京城。楊氏娘家怕粘惹上是非不跟她們來往,她們隻能靠積蓄過活。積蓄沒了,又把原來的三進院子賣了,買了一處小院子才過了這麽些年。
大女兒萬雲娘非常能幹,萬氏父子不在家,母親無用,妹妹年幼,都是她出頭管家。耽擱到十八歲,才匆匆嫁人。她男人比她還小一歲,因讀過兩年書,在一家鋪子裏當帳房。萬家父子回來後,給了他們幾百兩銀子,他們就開了個鋪子,日子也才好過起來。
聽錢滿霞的說辭,楊氏之所以爲難錢滿霞,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她認爲那十幾年間,萬氏父子不管她們母女幾人,讓她們吃盡了苦頭。特别是她的兩個女兒,本應是官家千金,卻抛頭露面讨生活。而錢滿霞一個鄉下人,卻把她們幾人的福都享了。或許萬二牛覺着自己虧欠她們母女的,也就有些縱着她們。
吳氏氣道,“萬家父子不管她們母女是爲了甯王世子,也不是爲了霞娘,怎麽能把帳算在霞娘頭上呢?真是太不講理了。再說了,霞娘享萬家咋福了?她嫁進萬家的時候,咱們錢家日子早就好過起來了,不算鋪子和田地,光陪送的箱底銀子就有好幾百兩。”
錢滿霞道,“我說了,公爹和相公都解釋了,她們不信,還說相公隻幫媳婦不幫娘。”
吳氏也流了眼淚,恨恨說道,“怎麽辦,她再不濟也是你婆婆,總不能讓你們小兩口合離吧?若真弄回來一個妾,霞娘的日子可就糟心了。”
錢亦繡說道,“咱家雖然比不上權貴世家,但比萬家的腰杆可是硬太多,怎麽會由着她弄妾回來,姑夫也不會同意。”又問錢滿霞道,“她們對芳兒和伏兒如何?讨要過你的嫁妝嗎?”
錢滿霞擦擦眼淚說道,“婆婆對芳兒和伏兒都好,特别是對伏兒,稀罕得要命。也沒要過我的嫁妝。不過,我隐約聽說,楊家二舅娘來串門子時跟我婆婆和小姑說,說咱們老錢家是土老财,有的是銀子。又說我沒見識,讓婆婆把我的嫁妝接過去幫着管,還能幫小姑弄些嫁妝出來。但我婆婆沒同意,說她會自己攢錢給小姑置嫁妝,還說她做不出這種貪沒兒媳婦嫁妝的事來。”
錢亦繡聽了點點頭說道,“還有可取之處,咱們就不要先翻臉,姑姑以後跟她也好相處。若能和和氣氣把事情解決了,最好。實在不行,咱們再說翻臉的話。奶過會兒出去敲打敲打姑夫,讓他注意些,别真讓他娘弄回個妾來,那時咱家可就顧不上臉面了。姑姑晚上回家的時候,拿幾樣首飾和料子回家送給你婆婆和小姑,就說是太後娘娘賞賜的。以後,你要多跟你大姑子來往,跟她說,若他們生意上有什麽需要,錦繡行可以幫忙……”
幾人商量完,吳氏就擦幹眼淚,出去敲打了萬大中一番。萬大中紅着臉一再保證,會對霞娘好,不會由着他娘弄什麽妾。
錢老頭不贊同地訓斥吳氏道,“你不賢惠,還教着霞娘不賢惠。那柴大官人,都五十幾的人了,前兒又納了第九房小妾。他說他夫人特别賢惠,自己服侍不好他,就擡小妾進門服侍他。我們一起喝茶聽書的人,都說他夫人賢惠知理,是婦人典範。孫女婿才二十幾歲,擡房妾回來幫霞娘分擔一下,兩人娥皇女英,又有什麽不好?”
萬大中臉都吓白了,直說,“嶽母教訓得對,我不會擡妾。”
吳氏氣得都快把一口牙咬碎了,才忍着沒跟他頂撞。
錢亦繡翻着眼皮看了老爺子一眼,他穿着綢緞長袍,帶着碧玉簪子,頭發和胡子梳得油光水滑,看着不比三貴爺爺大多少。這老爺子,就屬于那種特别跟“潮流”的人。現在不僅愛逛街、喝茶、聽書,前兩天還買了個鳥籠,買了兩隻鹦鹉,準備遛鳥了。若是他再小個幾歲,說不準真會趕時髦弄個妾回來。
潘月嘟嘴說道,“若江哥哥敢弄個妾回來,月兒就帶着三個孩子、公爹、婆婆一起回歸園,再也不見他。”
在她的潛意識裏,歸園才是她娘家,錢三貴和吳氏、三個孩子既是她婆家人,也是她娘家人。
錢老頭沖口而出,“你個……”後面的兩個字生生憋了回去,臉都憋紅了,悶頭狠吸了兩口煙。
錢三貴呵呵笑道,“兒媳說得對,若滿江真弄個女人回來,咱們就都回鄉下去。”
正說着,錢滿朵一家四口來了。
許久沒見到親戚,衆人都是高興又感慨。
如今的李阿财更會說話了,拜年的吉祥話一套套的,還特别感謝了錢亦繡對他的關照。現在的活計離家近,掙錢又多。
李阿草比小時候好看些了,膽子也比以前大,但說話還是要臉紅,聲音也小。
李阿财和李阿草給七個長輩拜了年,每人得了七個大紅包。
錢亦繡也領着明兒和靜兒給李栓子和錢滿朵拜了年,他們兩人給了三兄妹每人一個裝着兩顆銀锞子的紅包。錢亦繡捏着紅包暗道,那個随時都想占便宜的兩口子終于立起來了,還舍得送銀锞子。
隻是,錢滿朵重男輕女的思想還是特别嚴重。李阿财穿的是綢緞,頭上還插了玉簪。可李阿草穿的是布衣,包包頭上隻系了兩根紅繩子。
說話時,對李阿财輕言細語,滿眼的喜愛。可對李阿草,聲音生硬不說,眼睛裏也沒有多少溫度。
這也沒辦法,現代許多父母還重男輕女,别說古代了。
雖然錢滿朵不待見李阿草,好在李栓子和李阿财父子對她還算不錯,不時說阿草在家如何如何能幹。吃飯的時候也挺照顧她,見她膽子小隻敢夾面前的菜,就會給她碗裏夾些離她較遠的菜。
錢滿朵一家就在錢府一處小院子裏住下了,兩口子無事就去正院陪着錢老太和錢三貴夫婦聊天。想着少年人喜歡看熱鬧,錢三貴就讓下人領李阿财去街上轉。
李阿草則是被錢亦繡請去香雪院裏玩,又送了她幾樣适合小女孩戴的金銀首飾。本來想送她一匹料子做衣裳,又怕錢滿朵挪作它用,就讓人比着阿草的身量裁了冬夏衣裳各兩身,讓她自己拿回去慢慢縫。
錢滿朵見錢老頭一吃完早飯就走,甚至晌午都不回來吃飯。忍不住問道,“這裏又不用下地侍弄莊稼,我爺那麽早出去幹啥?”
錢老太歪嘴道,“他呀,喝茶,聽書,遛鳥,享福去了。”又忍不住罵道,“老不死的,昨晚還跟我念叨着妾不妾的。覺得大中沒納成妾,他都幫着虧。三兒,若那老不死的真起了那些不要臉的心思,就把他攆回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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