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人一進屋,就把外面的披風取下來,又把明娃和靜兒放進一個四周有圍欄的小床上。小家夥在裏面玩,總比讓人抱着強。
自從小家夥能爬會站了,就做了兩個這樣的小床,一個放在望江樓,一個放在這裏,大人有事的時候讓他們在裏面玩。
他們現在雖然還在吃奶,但已經開始喂附食了,雞蛋羹和菜粥在望江樓就已經喂他們吃過了。
程月娘幾個穿得都很素淨,程月和錢亦繡頭上還簪了朵小白花。這是對吳氏奶奶父母的一種哀思,雖然老人家去逝了很多年,但他們才知道,三貴爺爺就讓他們穿三天素服。
吳氏奶奶這幾天一直很悲痛,也不怎麽說話。因爲今天貴客要來正房吃飯,隻得強打起精神安排了一番。
錢亦錦驚詫道,“奶,咋擺了兩個桌子呢?還把這兩套青花細瓷碗也拿出來了,是萬二爺爺要來喝酒嗎?”
平時若是錢老頭兩口子來,或是錢滿霞一家回娘家,都是一個桌子吃飯。隻有外人萬二牛,或是其他親戚來了,才會擺兩個桌子。不過現在馬上要過年,一般人都不會随意來串門。
錢三貴笑道,“是潘先生,以後他就跟我們一起吃飯了。”
潘外公要跟他們一起吃飯?這又是他的一個進攻策略吧。
錢亦繡看看程月,見她沒有太大反應也就放了心。那潘外公還真是狡猾,大半年來,一點一點地靠近小娘親,讓她先習慣自己的存在,再想辦法打破父女之間的僵局,然後再上演相認大戲……
吳氏的丫頭小翠到到現在都還處于遊離狀态,聽了錢三貴的話又激動地說道,“天哪,潘先生那樣神仙一樣的人物,他在這裏吃飯,主子們豈不是連嘴都不能吧嗒了?”
錢亦繡嗔道,“我們啥時候吃飯吧嗒嘴了?”看了眼三貴爺爺和吳氏奶奶,又道,“我娘也是神仙一樣的人物,爺和奶該吧嗒嘴,還不是照樣吧嗒。”
他們幾個人,隻有錢三貴和吳氏吃飯有些吧嗒嘴。程月肯定不會吧嗒嘴。錢亦繡芯裏是成人靈魂,也沒有這種壞習慣。小正太錢亦錦也沒把這壞習慣學來,雖然小時候喜歡搶吃食,但儀态還是不錯的。
錢老頭和錢老太的吧嗒聲更大,好在現在快過年了,這段時間不常來這裏吃飯。
錢三貴笑道,“我之前跟潘先生吃過幾次飯,都注意盡量不吧嗒嘴。但咱鄉下人,不吧嗒嘴,感覺張不開嘴,吃飯不香。”
吳氏聽了有了些笑意,說道,“怪不得那幾次你一回來,就讓人給你下面條,說沒吃飽。”
錢三貴笑着點點頭,又對吳氏說,“咱們還是盡量小聲點吧,别讓人家笑話。吃飯的時候少說話,那些家常理短,人家也不愛聽。聽女婿說,潘先生在城裏可是大受追捧的,那些學子、婦人,都以能見潘先生一面爲榮……”
錢亦繡暗道,這個家裏或許因爲先有了小娘親這樣的神仙姐姐,所以潘美男來了才沒引起太大轟動,遠不像金毛怪來了引起的轟動大。再說,鄉下人隻覺得他長得俊,根本不知道他還有啥名士,畫家,狀元,驸馬這些光環。
隻有一次,黃嫂子說了一個笑話。就是幾個長工媳婦悄悄議論,她們遠遠看到潘先生在荷塘月色散步時去了恭房,都覺得特别不可思議。天哪,像潘先生這樣神仙一樣的人物,也要出恭?
末了,黃嫂子還笑道,“那些個婦人,平時粗鄙得緊,啥話都說得出來。唯獨說潘先生的時候文雅了不少,連茅房都不好意思說,要說恭房。”
錢亦繡當時笑壞了,說道,“潘先生又不是貔貅,隻吞不洩。别說是他,就是神仙也不光是餐風飲露。他們也要吃蟠桃,喝美酒,隻要吃了,肯定就會拉。”
錢亦錦紅了臉,嗔怪道,“妹妹,姑娘家,啥拉不拉的,多難聽。記着,有些話不要亂說。哥哥不笑話你,不見得别人會不笑話你。”
程月聽了也直點頭,說道,“繡兒要記住錦娃的話,不然可不好嫁出去。”
院子裏傳來錢老頭的大嗓門,打斷了錢亦繡的沉思。錢老頭和錢老太來了,他們已經有好幾天沒來家裏吃飯了。
老兩口一坐下,錢老頭就抱怨道,“爲了多多的那樁親事,老大媳婦和滿川媳婦到現在還整天端着張苦瓜臉。看見她們,我們連飯都吃不香,今天就來你這裏敞開肚皮吃一頓。”
錢三貴又讓人去加了兩副碗筷,留錢老頭在主桌吃,讓錢老太去另一桌吃。說道,“娘今天就在那桌吃飯,潘先生講究。”他隐晦地提醒父母吃飯的時候注意些,潘先生是名士,講究儀态。
錢老頭一聽跟貴人一桌吃飯,十分興奮。說道,“爹知道,爹也跟縣城裏的貴人一起吃過席,知道吃飯的時候不能亂翻菜,不能話多,不能吧嗒嘴。”
午時正,潘先生準時來了。他裏面穿了件姜黃色提花錦緞長衫,外面罩了件鑲灰色狐狸毛的棉緞坎肩,戴着八寶珍珠冠。
他一來,就讓錢老頭和錢老太、吳氏及幾個服侍的下人緊張起來。他們原來都遠遠地看過他,從來沒有近距離接觸過。他不凡的風姿,像高高的月亮。他高冷的氣度,像外面的冷風。哪怕臉上擠出幾絲笑意,衆人還是覺得他又遠又冷。隻有程月娘幾個沒有這種感覺。
錢三貴請潘驸馬上坐,潘驸馬擺擺手,請錢老頭上坐。錢老頭吓得坐都不敢坐,臉上的肉不停地抖。還是錢亦錦過來把他扶着坐下,又幫他敲敲背,放松放松筋骨。
下人開始上菜的時候,錢亦錦又來給錢老太放松了筋骨,還在她耳邊輕聲道,“太奶莫怕,潘先生人很好。”
自從知道潘先生是自己的外公,又見他對娘親和弟妹極好極有耐心,錢亦錦已經在心裏原諒這個曾經惹娘傷心的外公了。他覺得知錯能改,善莫大焉。他也盡可能地幫着外公,希望他們父女能早日相認,早日團圓。
這個空檔,程月難得地說話了,“月兒喜歡繡兒、錦娃、明娃、靜兒、遠方的江哥哥,還喜歡公爹、婆婆、小姑。有些人,月兒一點都不喜歡。”
她強烈地表達着對潘驸馬的讨厭,但表述不嚴謹,把錢老頭和錢老太也打進去了。
潘驸馬的座正對着程月,此時離她的距離不到五步。他雖然面上端着,其實心裏早就激動難奈。從遠遠的看不清眉眼的一個小影子,慢慢地縮短着距離。人一點一點地靠近,眉眼也慚慚清晰起來。這麽長的時間,天知道他的心裏有多急。
如今,終于能清清楚楚地看着女兒了,似乎擡手就能觸及。而且,又能聽見月兒的聲音了。雖然這個聲音是在表達對自己的不滿,但潘驸馬還是非常非常高興。
錢老太可不高興了,這把自己和老頭子得罪也就得罪了,可得罪了這位貴人,那兒子一家還不得倒大黴?氣得歪嘴罵道,“你個傻子,不會說話就别說。”她還多了個心眼,覺得把程月說成傻子了,這位貴人才不會怪罪。
錢老頭也趕緊替程月解釋道,“潘先生莫怪。老夫這個孫媳婦腦子有些不清楚,說話得罪人。您千萬莫往心裏去。”
潘驸馬的拳頭握緊了又松開,松開了又握緊。看了一眼錢三貴,又松開。冷聲說道,“我倒覺得她好得緊。她喜歡自己的丈夫兒女,喜歡自己的家人,是她至誠至善。”
錢老頭一噎,嘿嘿讪笑起來,“是,是,是。”
這頓飯開局不利。衆人也沒有了講話的興緻,都低頭吃起自己的飯,隻有那圍欄裏的小兄妹不住地“啊、啊”說着人們聽不懂的話。
還有一種突兀的聲音,就是錢老頭和錢老太吧嗒嘴的聲音。
吧嗒、吧嗒、吧——嗒……
潘驸馬連吃飯的興緻都沒有了,他隻吃了幾口菜便放下筷子,讓錢三貴等人慢用,他吃完了。
然後,就起身去小床前逗弄靜兒和明娃。見程月也不吃飯了,冷冷地看着他,忙道,“放心,我隻逗逗他們,不會抱走。”
程月聽了,才低頭優雅地吃起飯來。
潘驸馬看着女兒在這種聲音中也能悠閑而自在地吃着飯,似乎被老太太罵也是常事,心中又是酸楚又是氣憤。
自己的女兒,像月亮一樣美麗和美好的女兒,當初她有多高貴,多嬌貴啊。太後賜她爲珍月郡主,也是珍貴的月亮的意思。她用的是最好的,住的是最好的,服侍她的多達上百人。就是皇帝家的金枝玉葉,也不過如此。
今天,他卻眼睜睜地看到她被兩個粗鄙又無知的人欺侮至斯!
“啊,啊……”靜兒的招喚聲把潘外公從憤恨中喚醒,他趕緊把目光放柔和,又挂着笑意逗起了兩個孩子。
錢老頭和錢老太這頓飯更沒吃飽。他們看出來貴人生氣了,他們還以爲貴人生的是程月的氣了,不由自主地拿眼刀子甩了程月幾下。見貴人放下碗筷了,也不敢吃得太久,都放下了筷子。
錢亦繡雖然說不上有多喜歡錢老頭和錢老太,但看到三貴爺爺心裏難受了,心裏也不高興起來。錢亦錦也不高興了,不停地用目光安慰着錢老太。
一家人匆匆吃了飯,程月領着孩子們回望江樓,潘驸馬走在他們後面。
錢亦繡落後了幾步,等潘外公走上來了,低聲說道,“聽我奶說,我娘懷我和哥哥的時候,家裏窮得連個雞蛋都吃不起,我娘瘦得像個皮包骨。我太奶就把自己的雞蛋省下來,偷偷帶來給我娘吃。好不容易盼到兒女給她一點零花錢了,就又趕緊去鄰居家買幾個雞蛋送給我娘。我娘生下我和哥哥後,我太爺和太奶又把他們攢下的一點養老錢都拿來給我娘補身子……雖然他們粗鄙,說話口不擇言,又沒有學問。但他們是好家長,一直在盡最大能力幫助兒孫晚輩。”
潘外公聽了,深深地歎了口氣,說道,“繡兒,我知道你是個早慧的孩子,你的話我聽懂了。放心,我不是那種不記情的人,你爺和奶對你娘的恩情,我終生難忘。但你太爺和太奶,就因爲他們給了月兒一點吃食,就能讓他們倚老賣老如此欺侮月兒?”
錢亦繡說道,“他們這樣是不好,之前我也沒少爲這事生氣。可他們是我爺的爹和娘,你讓他們難堪了,我爺心裏也難過。你不爲他們着想,總要想想我爺的感受吧?這樣吧,你實在看不慣他們,以後他們來我家吃飯,你不過來就是了。其實,他們也不是經常對我娘這樣。”
“我看不到,就能當這事沒生嗎?”潘驸馬反問道。
錢亦繡道,“農家小院裏,有争吵很平常。這總比那些世家大族裏,表面和睦親密,卻暗中捅刀子的好。或是不說話,用冷暴力——哦,就是冷淡、輕視、放任、疏遠和漠不關心,不理不睬,一點一點傷蠶食她們對生活的熱情和對親人的孺慕,甚至讓他們失去對生活的信心。這樣,她們受到的傷害會更大,更難受。這也是一種暴力,其威力甚至比打罵還可怕。聽說,許多大家庭裏都是這樣的。”
潘驸馬止住步,呆呆地看着前面程月的背影。
“爹爹,月兒想作你手裏的珠子。”那個充滿稚氣的聲音又在潘驸馬耳邊聽起。
“夫君,你能跟我說幾句話嗎?哪怕罵我幾句,也比這樣不言不語的好……”這個聲音更久遠,溫柔,謙卑,還透着哀求。
錢亦繡看着呆愣在那裏的潘外公,自己的話應該觸及他的靈魂深處了。她沒有等他,加緊步伐,去追小娘親了。
晚上,潘驸馬沒來吃飯,一家人都松了口氣。
錢亦錦一本正經地說道,“子曰,道不同,不相爲謀。真理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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