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孫無忌袖手垂眸,隻待他坐下之後,自己才再行一禮,徐徐坐下,又道:“主上此來,卻是有勞了。”
“不過幾隻野畜,打了也不得什麽好的。隻是好歹舅舅一生爲朕盡心盡責,這條路雖然是舅舅自己選擇,卻也到底走到了這一步……朕心中難過不舍,也隻能送一程酒罷了。”
李治一邊兒慢慢地道,一邊兒由着身邊白衣銀甲的一對兒騎手奉上兩隻酒囊。伸手接了其中一隻過來,他慢慢地拔開塞口,卻舉着對長孫無忌一笑。
長孫無忌凝神看了那皮囊一會兒,卻笑起來,自接過,然後亦波地一聲彈撥開了塞兒,便舉起來,與李治齊齊一舉,行了酒禮,乃各自仰首痛飲。
如此三巡之後,長孫無忌卻一捋灰須,哈哈一笑道:“還是這樣痛快的。那金爵玉尊,雖然也裝得了玉漿瓊液,可卻遠不若這等烈酒如刀來得痛快啊!”
“舅舅這些話兒,朕也覺得頗爲痛快。隻是……”李治目光凝然,看着他輕道:“隻是可惜,原本舅舅可以在日後沙場點兵之時,與朕暢飲共談的。”
“唉,老馬已臨暮,隻求一枥得安憩。其他的,卻全然不求了。”
長孫無忌呵呵一笑,卻似是極爲歡喜。
李治看着這樣的長孫無忌,動了一動唇,卻最終沒有說話。良久,良久,他才輕輕道:“原本不必如此的……原本不必如此的。”
李治的臉上,一閃而過的表情,叫一直看着他的長孫無忌立時心沉至底:
那不是李治。
不是雄鎮天下的大唐帝主李治。
那是晉王稚奴。
那是那個一直躲在父親衣袂之後的小小孩兒,晉王稚奴。
所以,靜靜地看了他一陣,長孫無忌輕輕開口:
“原本就該如此的。”
他不笑了,隻是平靜地看着李治:“主上知道,原本就該如此的。”
李治擡頭看着他,目光卻是出乎意料之外的鎮靜:“聽舅舅此言之意,竟似是在指責朕不該攔着舅舅您行這玉石俱焚之計了。”
“原本……就該如此的。”長孫無忌含笑點頭:“主上還是主上,老臣還是老臣。太子殿下還是太子殿下。”
“那麽媚娘呢?媚娘,她又當如何?”
李治偏了偏頭,冷冷一笑,問道。
長孫無忌沉默。
李治勾唇一笑,雙目盯着長孫無忌,舉起酒囊咕咚咕咚幾口下去,放下酒囊冷笑:“她,則還是她的前朝才人,殉陵舊侍……是也不是?”
長孫無忌側過了頭,不看李治。
“可是舅舅,您卻忘記了一件事……”李治紅着眼,看着長孫無忌,咬牙輕笑:“無論您如何不喜歡媚娘,無論您如何喜歡弘兒……您都無法否認,回避一個事實媚娘是弘兒之母,而弘兒,是媚娘之子。”
“這一點,老臣從來沒有打算回避過。老臣也曾不止一次與人談過,若非皇後娘娘這等人物,太子殿下,斷然不會被教成今日這等大唐可期之儲。”
長孫無忌平淡道:
“隻是,好教養歸好教養。這教養之後,是否需要皇後娘娘繼續的陪伴,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好一句不需要陪伴!”李治厲喝一聲,雙目盡赤:“你這是要把媚娘從朕的生命中,從弘兒的生命中,徹底抹除麽?!”
長孫無忌平靜地看着李治:“若是老臣說一句是,那麽主上又當做何心思?是要殺了老臣,是要将老臣再度貶流他鄉?主上總是要有一個決斷的。不是麽?”
“……果然,您與媚娘,便不能兩存?”李治咬牙看着長孫無忌,可是口中的言語,卻已近似哀求。
長孫無忌沉默,好一會兒才輕聲道:“主上既然猜得到此番之事,全是老臣一人一手所策劃,那麽自然也就知道,老臣所求所欲,卻是爲何了。”
李治沉默,半晌才喘着粗氣,不敢置信地問道:“隻是……隻是爲了讓媚娘自此背下陷害忠良,逼殺忠臣的名聲……您便要……便要……便要将諸位表兄弟與那些表甥們的性命,全數搭上?!隻爲了讓媚娘的頭頂,從此都要被重重地壓上一頂妖後的帽子,永世不得翻身……您便是毀了自己的性命與長孫一族的未來……也要達成?!”
他瞪着長孫無忌,好半天才霍地一下起身,全不理酒囊被打翻在衣衫之上,污染了衣袂,隻是背負着雙手,雙目失神地在亭中走來走去,口中反反複複隻是念着“你瘋了”三個字。
然後突然停下來,對着長孫無忌聲嘶力竭地大喊:“你瘋了!”
“主上若說老臣是瘋了,那老臣便是瘋了罷。”
長孫無忌含笑,靜靜坐在原地不動一動,手中也還緊緊地握着那隻酒囊:“隻要大唐天下永遠姓李,隻要這太極殿上,坐着的永遠隻是主上,與主上的子子孫孫,那老臣便是粉身碎骨,又待何妨?”
“你這是什麽意思?你這是什麽意思!媚娘她從來不曾主動争過這些!你這是什麽意思!”李治口中喊着長孫無忌已瘋,可在旁人看來,真正像是瘋了的,卻是他自己。
額頭青筋迸出,雙目盡赤的他,看着長孫無忌的目光,幾欲噬人之态叫一衆近侍都全身發冷,顫巍巍地抖起來。
長孫無忌卻是平靜,看着李治輕道:“的确皇後娘娘從來不曾有這等心思,的确皇後娘娘以後怕是也難得會想到這一處……可是隻要主上有這等心思,主上有這等想處,那老臣,便不得不防,不能不防。”
停了一停,他輕輕道:“老臣防不得主上,也沒辦法防主上。但是主上,老臣防不得您,卻未必防不得娘娘。”
李治咬牙,目如滴血地瞪着他,好一會兒才輕聲道:“您想死,可朕不會叫您死的。您會好好兒活着,活着親眼看着朕的媚娘,成爲萬民敬仰的賢後娘娘,就像朕的母後一樣;您會好好兒活着,活着親眼看着朕死去,看着弘兒登基,看着他在他的母親幫助下,一步一步,成爲比朕更加了不起的大唐帝主……您會活着,朕跟您保證,您會好好兒地,永遠地活着……至少,您會比朕活得久,久很久很久……”
“主上呵……”
長孫無忌失聲一笑,搖頭,起身徐徐道:“先帝一生英明,帝範教子,更是盡其心力。可惜,終究還是過于慈父心腸,沒有教您一個道理。”
他起身,徐徐走到李治面前,目光平靜如水地看着李治:“這天下間,但凡真心爲政一途者,早就都明白一個道理
但欲爲政者,若非冷酷無情殺伐果決,以鐵血手段鎮服天下;便需得聖仁之智天地之慧,方可以仁和平治天下。而無論這兩者哪一樣,他身邊的親人,都不能,也不可以成爲他的牽挂。是以自古以來爲明帝者多無情。因有欲而弱,無欲則剛。
若欲爲天下萬民之大愛,則需斷盡兒女缱绻之小情;若欲得兒女缱绻之小情,則不成天下萬民之大愛。這兩者,從來不可兼得。
他們永遠隻有利用與被放棄的相對應一方,而無兼備兼得之果。”
李治的情緒漸漸平靜下來,認真地看着長孫無忌好一會兒,突然輕笑一聲:“那就試試看,看看朕能不能做到連父皇都做不到的事情罷!”
言畢,轉身甩袖欲離,卻在離開前,頭也不回地下了一條聖谕:
“着,自即日起,影衛神虎衛一支,晝夜不得停,每日察視元舅公不得懈怠。若有一星半點兒差池,唯爾等是問!”
“遵旨!”
響亮的應旨聲之中,李治轉過頭來,對着一臉無奈微笑的長孫無忌輕輕一撇嘴:“舅舅,您說得對,這天下都是朕的。自然天下間,也沒有朕辦不到的事。所以……朕不叫您死,您是死不了的。
朕勸您,斷了這個念頭,留着接下來的力氣,好好兒看着朕,如何将這天下之愛與兒女之情,一并握在手中與您瞧罷!”
說完最後一句話,李治轉頭,大步離開再不回首!(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