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和想着之前李治的态度,有些不解地問:“可是當初是您……”
“朕當初将她牽扯進來,便是朕這一生最大的失誤。”
李治重重拍了下幾案,咬牙道:“當初隻是爲了想到,若她可得立像塑身,證白其名,那日後,對她在這朝中立政議事,都總是好的。可如今這一鬧……”
李治搖頭,歎息着說:“終歸到底,還是心太急,以至于将原本可以很好的一盤棋,下得一塌糊塗。”
清和眨一眨眼,愕然而呆怔地看着李治。
李治卻若無感一般,繼續歎道:“若當初朕能忍得一時心急,隻等舅舅自己熬不住,百年之後再替媚娘證名。那麽至那時,想來以媚娘這般大義求全的性子,舅舅便是再如何不願意,他也隻能選擇答應了畢竟如今的長孫府,上上下下,其實隻靠着舅舅一人在撐了。沖表兄雖有官職加身,可因着當年鴻胪寺一案,他早已失了統率天下百官的威望。何況……比起阿淨而言,他謀略布局的本事,尚且還差得很遠……”
李治抿了抿嘴,再咬一咬牙,雙拳在膝頭緊握:“若朕能再冷靜一點,能再有耐心一點……等着舅舅年事高了告老隐歸……又或者等到朝堂首輔交替之時……是朕太心急,是朕太心急了!”
暗暗生恨的李治一句一句自責,卻讓清和聽得萬分震驚!
他是隐約地曾經猜到過李治的心思,或者真有讓媚娘立政之意。可每每思及此,他總覺得這念頭可笑,便抛之腦後。
可如今……
“主……主上……您……真的想讓娘娘她……可是……”
清和結結巴巴地問着李治。
“什麽?讓媚娘涉政?”
李治看着他,卻一時間有些反應不過來。好一會兒才遲疑可笑道:“你侍朕十年竟不知朕心念所在?”
“可……可是……”
清和結巴着,呆怔着,欲言,卻不知當做何言。
這是什麽樣的事情啊!
自古以來,隻有君王防人奪權的,哪裏有這樣……
“你是想說,自古以來,隻有君主攝權,以防外戚擅權甚至奪權者,卻無有哪一位帝王如朕一般,不單單不防,甚至還動着心思要讓爲後者分權的,是麽?”
李治卻淡然一笑,輕道:
“那清和,朕且問你,那些防着的君主,有多少是能防得住的?這些防得住的君主,身體又是怎麽樣的?一生又是怎麽樣的?最終國政,又是怎麽樣的?”
一連串的發問,卻叫清和問得無言。
李治搖一搖頭,起身,負手而行,至殿中方擡頭望着遠方,輕道:“媚娘怪朕有心将政事推诿與她,舅舅惱疑這樣的決定是媚娘有意所爲……其實他們都錯了。朕從來不曾真的有心要讓媚娘如此辛苦,媚娘也從來沒有這般的念頭。人性都是貪圖安逸的。朕如此,媚娘又何嘗不是如此?”
停一停,他才續道:“正因如此,朕才知道,對媚娘最好的,便是将她嬌養在後宮之後,讓她一生無憂,一生安樂,便是偶然有些小事小情,也權當是給她一些消遣,這便足夠。可是……”
垂下頭,李治打量着自己日漸瘦削的雙手,卻苦苦一笑道:
“可是上天,卻不肯給朕這樣的機會。給了朕這樣的一顆心,卻不給朕這樣的機會。世間安得兩全法,便是如此罷!”
“主上……”
清和瞬間明白了李治的心意,不由雙眼微紅:
的确,身爲一個男人,哪裏會真的舍得讓自己心心念念,疼惜勝過性命的女子,真的去替自己擔這天下事?
若非李治身子真的一日不勝一日,若非真的擔憂媚娘母子幾人弱女嬌兒,無力面對這無數雙對大唐至尊之位,天下大權虎視眈眈的雙眼……
李治又怎麽會肯讓自己的心頭至寶去面對那群虎狼豺豹?
他不肯,不肯的!
清和垂下眼眸,好一會兒才擡頭,堅定輕道:
“主上說得極是,如今這樣事态,若是娘娘手中無權,太子殿下又尚在年幼。隻怕十年之内,朝中必起大亂!郇王等人自且不提,便是紀越二王,與那心尚未死的韓王,定會要頻頻發難,讓皇後娘娘母子處于危境之中。”
“沒錯。”
李治冷靜地轉頭回來,看着清和:
“若是當年的朕,這些事兒,全不放在心上的。可如今這等身子……朕實在是怕……”
他歎口氣,搖頭走回空蕩蕩的寶座之上,疲憊地坐下:
“朕實在是怕,怕有那麽一日,在事态最緊急的狀态下,朕突然病倒,朝中大亂。至那時,弘兒年幼,媚娘有能無權。朝中那些有能之臣又不能爲她所用,各有私心,舅舅又不在……”
李治深吸一口氣,目光逐漸變得無比堅定:
“朕,決不會讓事态演變至此。所以無論如何,媚娘都必須要涉政,且還必然要成爲朕手中最強的那把劍。唯有如此,她方得自保,方得保住她最心愛的孩子們。這是她必然要經過的路,無人能代替。”
清和看着李治,一時間隻覺得熱血上湧:
“可是主上,您真的是對娘娘無比信任了。若擱在旁人……”
“擱在旁人又如何?自古帝王家哪裏得見真情?你将朕與媚娘這些年的相伴相知,與那些從一開始便因爲政利權謀而結爲夫妻的帝後做比豈非是太過荒唐?”
李治一笑,卻又不笑,淡淡道:
“所以說,父皇才是最聰明的,他當年硬逼着朕先納王氏等女,其實不過也就是爲了讓朕看明白,這天下間,什麽才是最最真實可信的東西,什麽才是永不背叛的東西,什麽……才是真正的無敵。”
清和一眨眼,看着李治:
“主上的意思是……當年迎娶王氏……是先帝他……”
“當時父皇統攝四海,權禦宇内,真是要順了朕的心意,讓那王氏女與同安姑祖母熄了心,又有何難?不過他是不想罷了。”
李治淡淡一笑:
“他不想,因爲他知道,這樣的女子,拿來讓朕學習這一生中最要緊的功課,實在是再适合不過。所以他才逼着朕去做的。”
“一生中最要緊的功課?”
“對,一生中最要緊的功課。”
李治喃喃輕道:
“父皇逼着朕娶王氏女,就是要讓朕明白,身爲帝王者,身爲男子,真正可納而爲妻者,不是那等家世雄厚,華門高第的貴女那樣的貴,未必是真的貴。
真正可納爲妻的,是自己内心無憾無欲,胸懷豐富的女子這樣的女子,才是真正的貴。
因爲無欲而剛,正因爲這樣的女子無求于外物,不圖于外利,她們便分外強大。而正因爲她們無求無欲,一旦一個男子成爲了她們生命中唯一的求,唯一的欲……那麽這份欲求,便會讓她們釋放出最強大的力量,成爲她們終生最高的信仰。”
李治回頭,對着目瞪口呆的清和淡淡一笑:
“所以這世上,還有什麽是比這樣一個人的最高信仰更忠誠,更永不背叛的呢?”(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