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極宮。
立政殿後。
百花争豔，吐蕊沁芳。
媚娘閉目端坐于花叢之中的描金圈椅上，卻無半點兒怡然自得之态，隻餘黛眉深鎖，滿面憂思之狀。好一會兒，她才徐徐睜開眼，緩緩起身，慢慢走到花叢邊，随手輕輕撫過一朵絲絨般的花兒瓣面，沉默不語。
她想過一千種可能，也想過一萬種應該。
但就是不曾想到，自己所想的那些可能，與應該，竟然都一一成了真，被着着實實地擺在了自己的面前。
茫然。
自然是茫然的。
但茫然歸茫然，她的心中，卻還是如天生一般反應着，快速地計算着每一種可能。
然後，她輕輕開口，問着身後的人：
“看來，治郎是知道了。”
“是。”
明和歎了口氣，遙遙地回望了一眼身後遠方，然後低聲道：“至少昨夜，便知此中内情了。而且據那邊兒的人來回報道，主上這一次，似是有意要下了絕手了。”
“絕手。”
媚娘垂下眼眸，面無表情地重複着這幾個字，然後沉沉地道：“下絕手……是要對誰？素節？抑或是上金？”
明和想了一想，卻遲疑道：“郇王向來都是個看着精明實在糊塗的。多半是杞王……隻是一向來主上對杞王都是說風就是雨的。這一次，卻不見什麽大動靜，反而對着郇王下手快，也不知是爲了什麽。”
“已然下手了？”
“是。今晨便着令嚴查郇王與杞王相結的事情了。還說如果在他們二人府上沒查出個真果來，就便是把梁王一并查了，也要鬧個明白出來。”
明和輕聲道：“娘娘，這卻是爲何？這樣的事情，擺明着就是杞王他……”
他說到這兒，卻閉了口不多言，因爲媚娘的神色，已然帶了一絲怆然之色。
“明和，你想過沒有，爲何這麽多年了，治郎突然想起來，要給本宮制一座大佛像？又爲什麽，元舅公對此事，如此下心，甚至不惜動手撕扯起來也一定要将此事做絕到底？甚至不惜動手在京中殺人？”
明和倒吸一口氣：“娘娘的意思是，那客棧中的事……”
“除去元舅公，再無二人可做想。”
媚娘閉了閉眼，又輕聲發問：
“明和，你說這到底是爲了什麽？”
明和沉默，好一會兒才道：
“莫非這佛像，于娘娘有什麽大關切之處？才會惹得元舅公不悅？否則若隻是擔憂耗費之資，卻實在不必如此。”
“大唐如今國力之盛，莫說這麽一座像，便是十座，也都是造了無甚大妨礙的。”媚娘淡淡道：
“何況如今國中信佛衆甚多，這樣的事情做了，對朝政有百利無一害。元舅公自己也是很明白。”
“那爲何……”明和不解：“隻是因爲這佛像，是爲了娘娘而造麽？”
“沒錯。隻因爲它是爲本宮而造。”
媚娘轉頭看着他，目光奇異：“正因如此，所以才犯了元舅公的大忌，所以他才會如此着急，一定要将此事壓制下去。”
媚娘停了一停，輕聲道：“畢竟如今的元舅公，已非當年趙國公。他于這朝中之聲望雖還是在，但權位之重，已然一日不若一日。而在諸子嗣中，唯一真正可接其風骨的長孫淨，又被他自己給生生毀了。所以接下來，他唯一能信的，唯一可信的，唯一要信的。便是自己。”
她歎口氣，轉頭看着窗外繼續道：
“如今的他，早已非當年的長孫無忌。于他而言，如今的大唐朝中，已無一個可以信任的人了。自己的兒子如此，自己的孫子如此，自己的學生，亦如此。甚至就是他心心念念傾盡心血的治郎……”
停了一停，她遲疑着搖一搖頭道:
“不，他也是不信的。
他不信治郎能平治國政，更不信治郎手下真能調教出什麽良材明主，能夠保我大唐永世安平。他隻相信一件事。”
媚娘眯一眯眼，狀似疲憊已極地揉一揉頸背：
“他隻相信，至少隻要除掉本宮，或者讓本宮永遠失去議政涉朝的能力，那麽整個大唐，就會安穩下去。一直安穩下去。”
“這算是什麽？”
明和立時不滿起來：“原來這些年娘娘這般操持，苦心經營，爲國爲民……在元舅公眼中看出來，都不過是爲了把持朝政的小手段而已？”
咬牙一聲恨哼，他才繼續道：
“想不到元舅公竟然會是這種小雞肚腸的人！真是……妄費了咱以前還對他禮敬有加！現在看來，不過就是一個老糊塗罷了！”
“那樣的想法，也未必便就是老糊塗了。”
媚娘緩緩搖一搖頭，目光漸漸從冰冷變得感歎：
“若說他是老糊塗了，那你便是錯了。他是對本宮有偏見，也的确是常常被這樣的偏見，沖昏了頭，做了許多叫人匪夷所思的事情。但這不代表，他就不是一個好的大唐子民，更不能代表，他就是真的不被大唐王朝所需要的人了。”
明和眨眨眼：“娘娘似乎并不介意他那般行事乖張？明明跟咱們就是一心的，可卻偏偏事事處處，都找咱們的麻煩……”
“他從來與之一心的人事物，都不是本宮，更不是你們。”
媚娘扔下這麽一句話，便轉身離開，一邊兒往殿裏走，一邊兒悠悠道：“他從來與之一心的，是先帝，是他身邊那些所謂的開國功勳，三朝元老。”
“他于治郎，始終都沒有曾經忘記過，自己是治郎的長輩的。”
“所以他讨厭本宮，因爲治郎自己的原因，常常會讓他這個做長輩的，面色難堪。而這一次，更是連給他難堪的機會都不曾有過。”
媚娘徐徐吐了口氣，挽一挽垂落下來的一絲秀發，然後才續道：
“他們現在已然癡魔了。所以自然不能容得治郎對本宮有心的擡奉呢？”
“娘娘的意思是……主上之所以造這座佛像，就是爲了讓天下百姓認同您，不讓那些百姓跟着懷疑您？您平素的确事事處處，都無比小心，萬分仔細。可這樣……啊……”
明和搖一搖頭，一臉了然。拿了一隻娃娃後，媚娘也跟着淡淡一笑。
無妨，天下間多的是不得不用的。且有人隻愛陽春白雪，另外一些，卻隻喜陰溝劫略呢！就讓他們這樣休息一下罷。（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