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太極宮,立政殿裏,明和立在正批閱着公文的媚娘身側,恨恨聲地道。
媚娘頭也不擡,隻是平聲道:“那又如何?”
“如何?”明和瞪大眼,一臉不解:“娘娘,主上給您尋了這四個頂尖兒的匠人藏在宮中委屈着做個侍藥,爲了什麽?不就是爲了能預備着要建這座大佛,以求爲娘娘您謀得一個慈悲爲懷的好名兒,叫那些鎮日裏造謠生事的人自打臉皮麽?如今被元舅公這麽一窺破……您說接下來這日子,不又是不得安生了麽?”
媚娘擡眼看他,淡淡一笑:“你是不是把後殿裏那個人,給忘記了?”
此言一出,明和立刻啊了一聲,閉口不言,好一會兒才呆呆地道:“娘娘,您真要讓她……可是她一出現,這一局,怕是要動蕩得更加厲害了……”
“所以本宮從來沒有說,要讓她真的站出來。畢竟她身上,還牽扯着一個先帝呢。若是她的事一旦揭發開來,這事情可就大了。”
媚娘淡道:“而且……雖然治郎對她,一直都是寬容有加,一片仁念,更加信任她不會害了自己。可你别忘記了,她的一生,她的情,她的愛,乃至她的父兄,她的兒子,可算都是毀在了先帝的手上。她又怎麽可能會輕易地放棄這些過往?
否則當年,她又怎麽肯以那樣的方式,纡尊降貴地活下來?
便是她肯,她身後那些人,爲着自己的利益,又怎麽肯?”
停了一停,媚娘輕道:“治郎要保她,那是治郎對她的一點孝念與同情,也是他身爲君主者應該做的事。而本宮要鎖她,這是本宮對治郎的一點助力與保護,也是本宮身爲皇後者,應該做的事。兩不沖突。但是如果有朝一日,事情發展到了不可避免的地步,那她做爲這世上如今僅存的,唯一能讓元舅公失去力量的人……那說不得,本宮便要讓她出現,一見天日了。”
明和默然,好一會兒才道:“那娘娘,您的意思是……”
“安排一下,本宮明日,要與元舅公在山水池畔,見上一面了。”
媚娘隻說了這一句,便再不多說。
明和應聲稱是,立時轉身去安排起來。
次日晨起。
太極宮。
立政殿内。
李治望着後殿,好一會兒才失神道:“今日裏那隻鳥兒卻沒有再挂出來了呢!”他低低一語,卻喚得一側正替他倒水的清和心中一緊,擡頭看去,卻是看到往常總挂着一隻白鹩哥兒的鳥架處,空空如也。
清和看了看李治,立時便要上前去看,結果卻意外地看到一個揉着睡眼,打着哈欠的小宮娘,一手提着那隻鳥架,架上正站着那隻吱呀亂叫的白鹩哥往這裏來挂,于是他松下心來,與李治相視一笑。
李治笑過之後,卻莫名地若有所思,沉默了一會兒,他輕聲道:“今日中午,請娘娘來與朕一道用膳罷!便說這些日子看着她忙裏忙外不得閑,朕心中疼惜,也想她想得緊。”
“是。”
清和含笑點頭,應聲而退。
而當這樣的話傳入媚娘耳中之時,正在梳妝的她突然呆了一呆,嘴角泛起一抹有些複雜有些甜蜜的微笑,好一會兒,才應了下來。
接着看清和離開之後,她微微思忖了一翻,便轉頭去向明和:“……不必去請她一道了。隻請借她一樣東西,一樣能證明她還活着的東西,便足夠了。”
明和聞聲,自然立時稱是,轉身而去。
媚娘轉過頭,呆呆地看着鏡中的自己,好一會兒才溫柔一笑:“原來你早知道了。罷了。你不喜歡,我便不做就是。”
自言自語畢,便召了另外一個小侍,上前來替自己梳頭。
片刻之後。
山水池畔。
看着徐徐而來的媚娘,長孫無忌的臉上,不由閃過一絲陰郁,但很快地,他又恢複了平靜,點頭叉手,禮數卻是半點兒不缺的。
“元舅公多日不見,身體可還安好?”
媚娘淡淡地也回了一個禮,臉上卻是半點兒笑容也不帶的。
長孫無忌見到這樣的媚娘不免有些意外,但卻也隻是平和一笑:“勞娘娘動問,臣這把老身子骨,倒也還算硬朗,能夠撐得下去。”
媚娘回頭看他一眼,勾了勾唇,卻又眯着眼,看向遠方:
“近來天氣漸熱,治郎很是擔心元舅公年高歲重,身子是不是能吃得消這暑熱,也再三要本宮多多相顧元舅公。如今看來,本宮倒是可以好好兒與治郎回個話兒,叫他安心些了。”
“謝主上挂念。”
長孫無忌也順着她的話頭兒,向着李治所在的方向,深深地鞠了一躬。
媚娘眼見他如此,倒也點一點頭不說話,好一會兒才輕聲道:“說到這安心的事兒,本宮倒是也有一樣東西,要交與元舅公,讓元舅公安一安心。卻不必顧念故人。”
一邊兒說,一邊兒招了一招手,明和便快步上前,從袖中掏出一隻小盒子奉于長孫無忌面前,揭開請他過目一觀。
登時,長孫無忌神色大變,好半晌才震驚地看着媚娘:“娘……娘?”
“元舅公且可安心。畢竟論起來,也是本宮該當稱一聲母妃的貴人,無論當年是如何,先帝給的敕封都尚且還在。所以眼下,她隻是好好兒地安居在立政殿裏,鎮日隻是吃齋念佛不做他想。所以舊日裏元舅公與她那些恩恩怨怨,甚至是當年那場莫名其妙的焚身烈火……她都全然放下了。”
媚娘頓了一頓,卻失笑道:“隻是本宮總是不能介懷,治郎更不能介懷。所以還存着這樣的念頭,想着請她站出來,将當年的真相大白于天下,讓天下人知道,此事根本與元舅公無關……不知本宮此念,是不是太過荒唐了?”
如果說以前的長孫無忌是一把寶劍,一把外表古拙,卻鋒利異常的寶劍。
那麽此時……不,準确說是自從媚娘亮出那枚金簪起時,長孫無忌,就突然老了。
突然之間,衰老了。
仿佛這金簪有靈,一下子把他身上所有的力量,全部都吸走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