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正好,柳絮兒滿天飄。
一輛看似樸素,實則卻極爲精巧貴重的紫檀小車轎,徐徐行在長安西市熱鬧的街頭,從一群群拍着手兒跳着舞着,唱着歌兒的小小孩童們中間穿行而去。
那些孩子們在唱什麽?
聽
“鳳舞于天,鳳舞于天。
瓊樓瑤殿三層三。
難抵彩羽流雲轉。
鳳舞于天,鳳舞于天。
青宮玉宇三幢三。
不及火翼金光閃……”
一路上,長孫無忌都閉着雙眼,一句話兒也不說。車外,正駕着馬車粼粼而行的魏神通,就更加不說些什麽。
甚至,他看着那些孩子們的目光裏,還有點兒贊許。
而且不止如此。每當他轉了一轉車頭,要往下一個小裏弄裏拐時,他還都會或多或少不經意地,将車兒往那些孩子們的身邊,提一提,拉一拉。讓歌聲更清楚地傳入車中。
終于……
“神通。”
車内傳來蒼老的聲音,魏神通急“籲”地一聲,叫停了馬兒,回頭看了眼車門:“主公。”
“前面兒書肆前便停下罷!先買了幾本新出的書,再說旁的。”
長孫無忌這句話雖然叫魏神通有些意外,但卻也沒有太多的詫異,隻點了一點頭便是輕聲道:“是不是屬下來?”
“不必。你該往前繼續,便繼續走。”
一句話,卻說得魏神通心中一沉,先是應了聲是,便跳下車,擺好了腳踏子,扶了常服打扮的長孫無忌下了車,目送他入了書肆之後,便上車,打馬離開。
馬車粼粼轉入另外一個僻靜裏弄之後,他看看左右,伸手從懷裏掏出一枚炸子炮,往地上狠狠一摔。
“啪”地一聲響,卻招來幾個一旁酒肆二樓坐着喝酒的富家子弟探頭下來罵罵咧咧,直說要下來逮着那亂玩響炮的小東西們尋晦氣……
卻也隻是說說而已。
魏神通也沒說什麽,反而隻是繼續前行。不多時,他便感覺到車頂微微一沉。
“靜陽書肆,去看着點兒。若是沒什麽防備的話,設法一探虛實。”
頭也不回地抛下這句話,他手中更是沒停下打馬的動作。
很快,車頂又是一晃,恢複了原本的重量。
他便放心下來,打馬快速往前。
片刻之後。
長安城西郊外。
一處挂着“明心寺”的小廟前。
魏神通昂首而立,看着廟門上那塊小小的匾額,似乎在等什麽人。
不過沒有多久,很快地,一個小小的沙彌便從裏走了出來,向他行了一禮大禮。而他也隻是淡然一笑,微一回禮,便輕聲問道:“貴客駕臨,可有善加款待之法?”
“這個自然,還有勞魏施主久候了,請。”
小沙彌淡淡一笑,側身擺手,一副恭迎之态。
魏神通謝過,便立時快步走向了廟内。
轉廊過殿,穿花分柳。小廟看似不大,卻是曲折幽深。魏神通這一走,竟足足走了快一盞茶的光景才算看到了那個自己要見的人。
披着玄色大氅,安安穩穩地躺在長椅上的人影一出現,魏神通立時便打起了精神,大步走過去,接着一撩長衣,叩拜于地:
“大唐臣子魏征侄男魏叔拜見主上!”
随着他這一聲唱禮,長椅上的人影徐徐轉過頭來,蒼白如紙,卻也修長漂亮的手指慢慢揭開帷帽,露出了一張英俊極緻的臉。
李治淡淡一笑,點頭:“叔快起,魏征于朕,卻是一生之師。你既爲魏相侄兒,自然便當格外親近才是。這般虛禮,卻是失了分寸了。”
魏神通聞聲心中一歎果然如他的叔父臨終之前所交代的那般,這位主君氣度之宏非同常人。
然後才先謝過李治,長身而起,又看着立于一側的清和向自己行了一禮之後急忙還禮,這才朗聲道:“魏書奉叔父遺命,于長孫氏府中暗行監察之意,如今已有十載。一應相關事宜,均整理成冊,還請主上過目。”
一邊兒說,魏書一邊兒從袖袋中抽了一本已被卷得變形的書冊出來,交與李治。
李治接了,卻也不看一眼,隻是含笑看着魏書或者叫魏神通,點頭道:“早年裏聽魏相說過你。隻知你向來都在江湖上遊走,行俠仗義,卻是不愛牽涉這些事的。沒想到如今你也回了朝中……真是苦了你,放着那等逍遙自在的日子不得過。卻不得不這般……”
說到這兒,李治的臉上,已沒了笑容,隻是一副深深的歎意。
魏書卻隻是一笑,然後才輕道:“能爲主上效力,是書之榮。何況……”他遲疑片刻,才低聲道:“何況未必,書就真的幫了主上多少。”
李治搖一搖頭,吃力地坐直身體,按着膝蓋喘了兩口氣,看着他好一會兒,才徐徐道:“這般看來,你也是察覺了?”
魏書淡淡一笑:“多少也跟了他這麽多年了。雖則不敢說一句對他的心事,了若指掌。可有三分把握,總還是真的。”
李治正色:“三分便足已。舅舅的心思,便是朕也不敢說便是能摸得徹底。何況是你?何況,他還有心防着你?”
停了一停,他才喘口氣,繼續道:“如何?已是察覺了麽?”
魏書不甘心地點一點頭:“怕是察覺了。而且……”遲疑了一下,他又道:“而且他的心思,書實在是猜不透。竟似是早已知道了主上您的心思,有意圖着叫主上借着書這雙眼,看一看他的做爲似的。”
李治卻不動聲色:“這一向都是舅舅的習慣了一定要讓自己站在最穩當最結實的地方。便是他知自己已要敗了,也總是要給自己先找妥了穩當的路才肯敗的。”
魏書一怔:“主上這是何意?書實在不解。”
李治卻隻是搖頭一笑:“無妨。他既然有所察覺。那你也實在不必再留在舅舅府中了。”
“可是……”
“有些事,點到即止。卻是最好的辦法。”李治溫和一笑,立時叫魏書垂下頭不言語。一側清和見狀,卻也急忙跟進道:“魏先生,其實主上這般說,也是爲了您好。畢竟做個旁觀者,不比身處局中的人,更加來得輕松又自在麽?皇後娘娘之前也與您說過的吧?那些話?”
魏書若有所悟:“娘娘說……元舅公這一生,看似效忠于大唐,實則卻隻是效忠于他自己的一世英名忠名而已……所以若是要讓他不快,最好的法子,便是毀他英名忠名?”
“雖然這般說确實有些過于絕決,可是舅舅他……”
李治閉口,好一會兒才悠悠歎了口氣:“他真的是将那些東西,看得太重太重了。重到他都忘記他是叫長孫無忌,而不是叫大唐首輔了。”
立時,魏書也好,清和也罷,齊齊沉默。(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