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極宮立政殿後殿。
李治閉目,聽着李德獎的回報,終于還是滿意地點了一點頭。
“主上,娘娘此舉,是否有何不妥之處?”
看着這樣的李治,德獎終究還是沒忍住,将心中的疑問輕輕問出口。
“媚娘爲事,隻有周全不周全,沒有妥與不妥之說。”李治淡淡一笑,輕聲回答。
李德獎聞聲亦隻默默,好一會兒才輕道:“可是如此一來,元舅公怕是要……”
“無妨。本來這個局,朕便是爲他而設的。”
李治徐徐張開眼,目光微涼:
“舅舅辛勞一生,是該到了休息的時候了。隻是他費盡心力,将大唐政局攪動至此,在他離開之前,好歹也得做個了結才算盡了人事。”
李德獎微張了張口,卻終究什麽話兒都說不出,好半晌才輕道:“主上,無論如何,元舅公一生忠于大唐……他……”
李治一臉等着他說完的神情,卻叫德獎什麽也說不出口了。
見他說不出口,李治反而笑了:“師傅覺得舅舅這一生忠于大唐,朕該回報與他一些東西,是麽?”
搖頭一笑,不等李德獎開口,他認真地否認:“不,舅舅忠于的,從來不是大唐或者說,他忠于的,從來不是朕期待的大唐,而是他自己所期待的大唐。”
李治坐直身子,微微一笑:“他,或者說那些首輔重臣們都一樣,他們才是這朝堂之上,真正與世隔絕的人。在他們的耳朵裏,眼裏,看不到旁的東西,隻看得到他們心目中的治世盛境,隻看得到他們希望的榮耀風光……所以他們要求一切,這世上的一切,大唐的一切,甚至是朕這個天子,都活成他們想要的模樣。可惜,朕不僅是個一掌天下大權的天子,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注定成不了他們想要的模樣。
便是真成了誰想要的人,那也隻能是朕自己連媚娘弘兒抱了這等心思,都注定隻能是癡想。”
李治這一番話,說得絕決,卻叫德獎全身發涼。好一會兒才輕道:“那娘娘……”
“隻能說,朕何其有幸,媚娘也好,朕也好,都剛剛好就是彼此最想要的模樣。所以朕不必挖空心思,打什麽把她變成朕想要的女子的指望。也不必擔心自己不是媚娘所需所想。所以師傅。你不必擔心朕會如何對待媚娘。若是爲了舅舅擔心……”
李治搖一搖頭,卻不以爲然道:“自己選的路,便是肝腦塗地,舅舅也是會想要走下去的。所以師傅,您之所想,未必卻是他之所求。”
德獎忍不住輕聲發問:“那在主上看來,元舅公所求如何?”
“在朕看來?朕非舅舅,怎麽看來呢?”
李治好笑地搖一搖頭,漆黑如夜的瞳孔直直地盯着李德獎,好一會兒才道:“朕剛剛才說過的,他自己的路,他自己走,朕如何看,如何想,于他其實并不重要。”
李德獎黯然,好一會兒才輕道:“可是元舅公他此番分明……”
說至此處,他停了口,李治斂眉沉目,好一會兒才嗯了一聲:
“沒錯,朕看出來了。可那又如何?還是那句話,他的選擇,朕沒權利幹涉。但是同樣,朕的選擇,他亦無力改變。”
一句話兒,卻叫李德獎心中徹底寒涼。看着這樣的他,李治再度淡淡一笑:
“師傅這般表情,卻似是對朕寒透了心。”
“……臣愚昧……但這,便是主上想要的自己,想要的模樣麽?”
李德獎心痛地看着李治,輕聲發問。
李治看着他,緩緩搖頭:“不。但爲了朕真正想要的那個自己,成爲真正想要的模樣,這樣是苦也好,是罪也罷,朕該嘗,也該償。”
李德獎默然,好一會兒,突然目中含淚,輕道:“天下人都道先帝是聖主,是仁父。可在德獎看來,他分明便是個最自私自利的父親。”
李治卻燦爛一笑,俊如朝陽:“父皇自私自利,卻是事實呢!所以朕也才能成了如今的朕。”
“……主上讨厭這樣的自己麽?”
德獎看着他,努力收起眼淚因爲他知道,面前這個人,可以被稱爲是懦弱那本也是他的保護但卻絕對不能被人稱爲可憐。
李治想了一想,嗯了一聲,笑着歎口氣:
“自然也會有讨厭的時候啊……可便是讨厭,又當如何?生而如此,朕隻能認着。”
李德獎終究忍不住,笑中帶淚:“以後若是誰再說主上一生順心遂意,德獎真是要斥之無稽了……如今這大唐天下,若說誰最不順心最不得遂意的,隻怕便是主上了。從小就如此……難爲您了。主上。”
李治一怔,轉頭看着淚流滿面的李德獎,突然笑了起來:“看來師傅是知道了呢……魏神通的事。”
李德獎淡淡一點頭,含淚一笑:“魏相遺澤,真是多虧了他老人家了……隻是德獎實在沒想到,這世上最懂主上的,竟是魏相。”
李治再一笑,點頭道:“若是魏相還活着,想來這大唐會是另外一番局面呢!所以朕才這般希望,至少懷英能成爲他的模樣。可想來……朕也是妄想。懷英這人呢,卻是另外一副模樣了。”
李德獎再長出口氣,點頭道:“如今狄大人已鐵了心爲主上娘娘所效用,主上又得良材相佐。可算是功德一件了。”
李治嗯了一聲:“要真正将這大唐治爲朕的大唐,那便必然需要有一批真正忠于朕,而不是忠于父皇的臣子在主政。韋待價是可惜了,但懷英這等奇才,朕是絕對不能輕易放手的。好在他是個明白人,總算沒白費了朕一番心血。”
李德獎再一點頭:“所以接下來,主上便要提拔狄大人了?”
“不。”
李治搖一搖頭:“懷英之才,堪比麒麟定國之能。隻是一個大理寺卿的位置,實在太委屈了他。要立,也當立爲相,爲群臣之首。”
李德獎目光一凝,突然明白了:“所以主上明知元舅公心思,也不加以阻止?隻爲了讓元舅公自己退出朝野?”
“長孫無忌四字,于我大唐,是多堅定的棟梁多穩固的磐基,便是多脆弱的朽柱多緻命的弱點。舅舅自己也明白。盡管朕比他更不喜歡這種方式。但也唯有如此,才是将長孫無忌這四個牢牢刻在大唐朝野上下心中的字,徹底抹去,而不撼動朝綱的辦法。這是唯一的辦法,也是最好的辦法。
這一點,不僅是舅舅知道,朕知道,媚娘更知道。所以她才會願意出手,把舅舅帶進這個終局裏,送他老人家最後這一段路。”
李治目光坦然而明亮。
李德獎再一次,沉默。(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