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
長孫府。
一朝早,長孫無忌便派了人,往宮裏去問了話兒然後才回來。得了一個準信兒之後,他的反應委是奇怪。先是沉默了好久,然後又竟微笑起來,最後,傳人去往宮内遞上告假折疏,并且一請,便是足一月的病事。
“主人是要暫避一避皇後娘娘的鋒芒了。”
後花園中,魏神通跟着已然微微佝偻起背脊來的長孫無忌,淡淡道。
“避?爲何要避啊?”
長孫無忌悠然地看着一群小孫兒在花園裏打着秋千兒,追着玉色兔兒滿地跑的樣子,笑得格外怡悅舒心。
魏神通一怔:“不是麽?”
“是什麽呢?老夫都沒聽明白,你到底在說什麽。”
回頭看他一眼,長孫無忌笑得很是淡然,轉身,走回廊下,抱起最小的孫女兒,在懷裏哄了又哄,又以指尾勾了一點兒甘饴來與她嘗着,然後才道:“這些事,有老夫陪着小嬌兒吃點心要緊麽?”
那小姑娘卻軟嬌嬌地應了一聲:“不要緊!”
長孫無忌立時便哈哈大笑着說:“對!不要緊!比起陪着小嬌兒吃點心起來,這些事,都不要緊!不要緊!”
一時間,滿院隻聽歡笑聲。
魏神通一歎,行了一記禮,轉身離開。
臨走出院之時,回頭一望,猶豫片刻,終究還是搖着頭離開。
午後。
太極宮。
立政殿内。
媚娘閉目斜倚榻上,按揉着額頭,輕輕道:“就隻說了這麽一句?”
“就這麽一句。”
明和輕聲道:“别的,便再也沒什麽說的了。隻是一樁,據那人所言,看元舅公的神态,卻似是極爲認真的。想來,怕是離他告隐,也不多久了。”
媚娘徐徐掀起長睫,目光流轉之間,卻是淡淡一笑:“告隐?卻是未必能夠罷?長孫無忌若是離了大唐朝堂,那哪裏還是長孫無忌了?你太小看他。”
緩緩坐直身體,她攏了攏懷中流雲帛,悠悠然道:“畢竟,他可是元舅公呢!”
明和一怔,挑眉輕道:“娘娘的意思是……元舅公此舉,不過是爲了讓娘娘松了心思?”
“是還是不是呢……”媚娘笑吟吟地坐直了身子,卻想了想,忽問道:“弘兒呢?還在他父皇那邊兒守着?”
“是。自從那一日太子殿下因故未得入朝守駕,不得守于主上枕榻之側侍奉湯藥之後,便再也不肯離開主上半步。”
“那也不能怪了他。畢竟懷英那邊兒的案子,卻是大案。正該他這個太子殿下去看一看,見一見,斷一斷的。何況又是治郎親自下的令,着他可休朝三日,務必将那樁陰家村大案給查個清楚的。”
媚娘淡淡道。
明和也點頭道:“正是如此了。隻是太子殿下卻心中不免有傷,這幾日一見着主上,便是淚盈盈的,也是把主上磨得半點兒火氣也沒了。畢竟太子殿下是主上的心頭肉,打也不舍得,罵也不舍得的。”
“他也有今日。”
媚娘淡淡一哼。
明和看着她,小聲道:“那娘娘,您今日,還是要與主上……”
“分榻而眠。”
丢下這句話兒,媚娘便坐直了身子,叫了聲清和。
清和應聲入内來問:“娘娘可是要看折疏?”
“能看的那個,把自己折騰得隻能在裏面兒癱着,看不得了。那本宮若再不替他看,豈非要壞了大事?拿來罷!”
聽着這話裏音外都刻薄着李治的高聲大論,清和隻是下意識地往後殿看一眼,便行了禮,匆匆往後殿奔去。
後殿之中,被媚娘斥爲“折騰得隻能在裏面兒癱着”的李治,卻正躺在一堆堆的軟枕之間,趴着跟那個号稱是“淚盈盈、哭得他打也不舍罵也不舍”的寶貝兒子李弘一道,雙腳幾乎翹上了天,晃蕩着左手一碟點心右手一本野記,正吃點心看閑書呢!
一邊小榻桌上,一堆堆的折疏,快要堆得一人高了。幾個小侍實在無奈,隻得把拂塵反别在了腰後,團團圍住,牢牢地扶好了,眼巴巴等着李治去看一眼,少讓他們站一些。
可李治根本便不曾回頭看一眼。
是以那些小侍也隻能可憐巴巴地看着他,滿眼哀求。
看着這兩個沒臉沒皮的父子,清和搖一搖頭,卻上前輕聲道:“主上?”
“啊?啊!是你啊!吓朕好大一跳。”
被驚得險些噎住了的李治轉頭看清是他,沒好氣地翻他一個大白眼,然後立時揚眉:“肯看了?”
“是。”
清和無奈地歎口氣,又不免勸道:“主上,其實這折疏,若真是讓娘娘看一些,倒也無妨,可若是多了……”
“那更無妨。你直管擡去便是了。”
李治打斷了他的話,愉快地道。然後看着清和再度無言地搖一搖頭,自己上前指揮了那幾個聞得李治聖令,便大喜過望的小侍把折疏往前殿媚娘處端了去。
看着旁邊小榻清空,李治心情大悅,再轉頭問着正欲離開的清和:“那今晚……”
他沒說完,清和卻早已料知他意。本來擱在往常,他是必然會說得婉轉些的。好歹也不會讓李治太過丢了臉面。
可今日這等情形,着實讓人太過生氣,也太過同情媚娘,于是他便淡淡道:“回主上,娘娘已說了,還是分榻而眠。”
接着,也不管李治立時垮下來的俊臉,和一旁聽得這話頭便立時拍床大笑的李弘,自己轉身往前殿而來。
留下一個咬牙切齒的李治,發了一會兒呆,突然惱起火來,猛地輕輕一腳把笑得過分的兒子給蹬下榻去,踹落在榻前軟毯之上。
同一時刻。
前殿。
媚娘揉着額頭,看着那幾個魚貫而入的小侍捧着的一疊疊折疏,這才歎道:“都是沒看過的?”
“是。”
“他這幾日到底看過折疏沒有?”
“……沒。”
清和低頭,很努力地低頭,似乎想要把自己藏起來,好躲過接下來的一陣怒火。
可他等了好久,也不曾見得,不免有些訝然,微微擡頭看了去,卻見媚娘正手持折疏,一頁一頁,一項一項地翻看着,同時拿了朱筆,一筆一筆地批着。
“……傳本宮的話兒,弘兒都這般大了,實在不宜再食用那些軟甘過膩的糕點。何況他父皇也正病着,更加是不得吃這等味厚的東西。所以自即日起,立政殿後殿裏的一應茶點,全數給暫停了罷!什麽時候他父皇好了,什麽時候再奉入也不遲。”
“……是。”
清和咽咽口水,已然能想像得到嗜甘的李治暴跳如雷的模樣。
可這還不算結束,媚娘剛剛批完了一本折疏,換了另外一本,便又一道炸雷丢了過來:“還有,既然弘兒專心侍奉着他父皇的湯藥,那些野記列傳之類的雜卷……不,所有的書卷,還是從内殿裏撤換出來罷!那些東西,可都是先帝傳下來的寶貝。湯藥這種東西,萬一灑上去了,那可就徹底毀了。不止是湯藥,那後殿裏可都是先皇後娘娘留下來的紀念。若是毀了一星半點兒的,他父皇可就要心痛至極了。所有的琴棋字畫類物,全數撤出。這樣,他父皇才好靜養。也才能更好得快些。那兩隻雪狻猊,這些日子也安排安排,給帶回後花園去。病中不宜沾這些獸氣的。”
“……………………是!”
清和咽了咽口水,膽戰心驚地應下,同時再第一千次地提醒自己:
無論如何,無論如何……
惹天惹地,都不可惹這位皇後娘娘!(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