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極宮中立政殿内。
李治倏然起身,眉目冷肅地直盯着殿頂。
好一會兒,他轉頭看一眼身邊安眠的媚娘,微微泛起一絲笑意,接着便立時斂了這等神色,翻身坐起,好好兒蓋了媚娘身上錦被,才徐徐起身,由着一側從暗影之中走出來的清和,替自己披了衣裳,向外走出來。
鳳台之上,他負手而立,一頭烏黑長發,在寒浸浸的月光中,随夜風而拂動。一發映得他面容潔白如月,望之若谪仙臨世。
不多時,一道颀長的身影立在他身後,向着他行了一記大禮。
“主上。”李德獎淡淡輕語。
李治嗯了一聲,頭也不回地低聲發問:“如何?她可找着了?”
“找着了。娘娘早已安排好了,越王妃自然能找着的。”
李德獎輕輕地說。
李治點頭,好一會兒才輕聲道:“可别留下什麽遺禍。”
“主上安心。”李德獎低聲道:“當年春盈已死,可她身邊的小侍女卻還都在。她們也是見過那方子的。自然越王妃便能找得着她們。一找着她們,那韋太妃也好,燕太妃也罷,便是有十張口,也是說不清的。”
李治微微有些愕然地轉身,看着他輕問:“媚娘她……把德母妃也……”
李德獎點一點頭,輕聲道:“主上還請多爲娘娘想一想于她而言,這世上除了您,與幾位小皇子,便再無什麽人,是她不願相謀的了。”
“……你少說了幾個。還有你們夫妻,還有清和明和他們……”李治歎了口氣,目光之中,滿是複雜神色似是歡喜,又似是感傷:“好……也好。她總算是知道這些事該如何去辦了。”
李德獎擡眼看着李治。
“覺得朕太狠心了些,是也不是?”
李治一笑,輕聲發問。
李德獎垂首,好一會兒才低道:“如今後廷隻有娘娘一人,便是那些宮外的王公貴族們做妖,有主上與太子殿下在,怎麽着,也不該逼得娘娘如此對外臣動手的。”
“……師傅,你可見過弘兒那一窩子獅崽兒?你覺得,它們還能在宮中待多久?”
李治沉默了一會兒,突然隻手扶玉欄,輕聲發問。
李德獎眨一眨眼,卻道:“啊……那龍種狻猊……卻越發長得勇悍了。依臣之見,不多時日,以太子殿下的仁心,怕便要喊着送它們歸于山林中了。”
“什麽龍種,什麽狻猊……不過就是長了一身雪色毛皮兒的獅子,卻又是什麽龍種了?”李治嗤聲一笑,卻又認真道:“不過有一樁,師傅卻說得對。它們本非宮中物,或早或晚歸山中。莫說弘兒的确是仁心仁性兒。便不是,他也留它們不住。”
停了一停,李治輕笑:“所以朕才說,媚娘将這孩子教得極好弘兒聰明如此,自然知道留不住的東西,藏不得的事物,倒不若就此放手,甚至更加發揚光大,将來或者還能得個好結果。”
李治這句話,說得沒有半點兒煙火氣,卻叫李德獎與清和,雙雙變色!
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好一會兒,李德獎才遲疑道:“主上此番竟似言外有音……莫不是娘娘她……”
“你們想過沒有,爲何舅舅也好,那一般子老臣也罷,都如此忌憚媚娘一介女流?隻因她是皇後?卻未必罷?當年她不過是父皇身側一個無寵無恩的才人,舅舅都幾次三番,欲置她于死地了。卻是爲何?”
“那是因爲忌憚……忌憚娘娘才華過人啊?怕她擾亂朝綱。”李德獎遲疑好一會兒,才不确定地說:“如今元舅公對娘娘不是頗有幾分寬意了?而且依德獎所見,好幾次都是他老人家護着,娘娘才得以保全自己與幾位殿下的。這又有什麽不好的嗎?”
“保全?”
李治又笑一聲,轉頭看着他,目若天邊寒星:“你覺得舅舅那些行爲,是真的爲了保全媚娘麽?若果真是爲了保全她,以舅舅之才之能,爲何不将她的名聲,一道兒保了下來?卻幾次三番反其道而行之雖然保了媚娘性命,卻也叫她背上了萬難清洗的惡名?”
李德獎一時啞然,看一看清和,遲疑道:“主上的意思是……元舅公從來不曾對娘娘放松過警惕?”
“舅舅号稱大唐龍虎之臣,那便自然有龍虎之材。他若是真的要保媚娘,那除非是媚娘自己,除非是朕親自出手,又或者是父皇在世相謀,否則斷然不會落得這等保不住名隻保住命位的結局這一切,不過是因爲舅舅從一開始,便是要讓媚娘落入這樣的地步而已。”
李治淡淡一笑,才道:
“因爲自從媚娘被朕賜封爲後那一刻起,甚至更早一些,在弘兒出生那一刻起,他便知道,自己再也沒有任何力量,去攔住媚娘這個百年不出其一的經世奇才,走向她應該走的路了。”
經世奇才四字從李治口中一出,德獎清和二人便是雙雙變色:
“主上?!”
“怎麽?覺得奇怪?又或者是不信?”
李治再一笑:“你們自己想一想,這些年來,樁樁件件,但凡媚娘所辦涉與前廷諸臣之事,又有哪一樁,不可稱一句經世之才的?”
李治一句話,卻問得二侍雙雙啞然這一點,其實他們早就想到了。隻是……他們不敢想,也不能往這四個字上想。
經世奇才也好,經世之才也罷……
這四個字從一個坐擁天下的帝王口中說出,用在男子身上,都尚且是一種無法置重的無上盛譽……
又何況是一介女流?
李治再淡淡一笑:
“還是你們覺得……媚娘一介女流,又是朕的皇後,這樣的稱呼,于她卻是太重了,甚至是大害?”
二人沉默。
李治輕輕搖頭:“你們記住,從現在起,給朕牢牢記住這四個字。”
他負手而立,傲然道:
“因爲這四個字,朕從今以後,隻會用在朕的皇後身上……這天下間,配讓朕給這四個字的,除去她,别無二人。”
深吸口氣,李治的目光中,滿含着悲憫,也含着些釋然:“這是她必然的命運,也是她的宿命……
她,注定會是與朕一樣,經世略國之人。無論是任何人,甚至是她自己,甚至是朕……都無力改變,也無法改變!
經略天下之能,之重,之責……
這便是朕的皇後,她武昭的命運!”(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