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朦胧胧間。
長孫無忌似乎是看到了那道再熟悉不過的身影。
“先……帝?”
“先帝?”那身影越發走得近了,負手而立,一臉嘲弄,直若當年樹下初見他時的那般模樣:“這麽些年了,你還是改不了這個老毛病麽?父皇都去了那般久了,你還在這裏叫他做什麽?回來沒得治朕一通好麽?”
依然是那般言笑晏晏的模樣,依然是那般意氣飛揚的神情。
努力地睜大了眼,又揉一揉雙眼,卻被自己光滑細潔的年輕皮膚給驚了一跳:“這……我……”
反反複複地看着自己的手背,長孫無忌默然地發起呆來。
忽地,背上一記猛擊,叫他一個趔趄,險些跌倒。好容易穩住了身形,他擡頭,看着那個正對自己笑得哈哈不止的英俊青年:“還發什麽呆?不趕緊上馬?咱們可得趕緊去,把那大興宮拿下來呢!”
“大……興宮?”
聽着這個許久不曾再聽到過的名字,長孫無忌不免遲疑,茫然半晌才跟着他,一翻身,跨上那匹不知何時何處奔出來的青鼻戰馬。
那是他的……青玉啊……
不是早就沒了麽?早在他們攻入長安,拿了陰骨二氏,爲那可憐冤死的阿雲做祭的時候……便已然沒了,不是麽?
他渾渾噩噩地想着,卻還是跟着它,在前面那匹雪地飛炎之上穩坐如山的青年背後,一直一直地向前沖。
兩邊,便如走馬燈一般地,一幕一幕,一道一道,浮出好些人影來。
這個是……
大隋皇帝,那個讓他們又恨,又懼的……
楊廣。
他還是一樣,按着他那把寶劍,衣衫不整,冠冕不端,執爵而飲,嘻笑之間,隻顧着與一衆女子調笑。
可是他看過來的眼神,卻讓人那般驚心。
長孫無忌下意識地轉過頭來,不再多看。但又被左邊的人吸去了目光。
這個是……
王世充。
一般的傲然自恃,一般的無聲自威,一般的……
望之無一星半點兒的君王之氣。
冷笑一聲,搖一搖頭,任憑青絲拂過面頰,長孫無忌再度轉頭,卻看見另外一張熟悉的面孔,浮現在眼前。
劉黑闼。
這個無知莽夫,還是一般無二的在那裏與一衆軍士,豪飲濫食,便是這樣的,還要做皇帝?這哪裏是什麽帝王氣魄?分明便是市井流民的匪氣!
哼了一聲,再一轉頭,卻看見了一道穩重而嚴肅的身影,穩穩地立在玉殿之前,安靜地聽着殿下百官的言語。
嗯……先帝是有帝王之風的。
長孫無忌默默點一點頭,旋即又看向了金殿後,紗幔内,那些若隐若現的女子身形,接着,默默歎了口氣紅顔禍水。總是誤國之根。
搖一搖頭,卻看到了孤單一人,安靜地梳着長發的一個身影他初時以爲是太穆皇後,正待叫着前面那個隻是一味向前沖的身影停馬,卻在看清了那身影之後,沉默了下來,目中微微泛起些感慨之色。
帝女天嬌唯淑儀,孝恭謹雅金玉系。
……若非太過執念,她本該是活得最自在的一人。長孫無忌看着呆呆地盯着銅鏡的楊淑儀,眼看着她在銅鏡裏瞥到流星般飛馳而過的李世民身影之後,原本沉寂如死灰的臉突然明亮若日耀生華,驚喜若狂地跳起身來,握着牙梳,提着雲紗般的裙擺,一頭烏發甩出一道華麗的墨色光暈,奔撲而來……
仙人兒一般的人,玉人兒一般的人。
那是天下間最難得一見的人。
卻隻能癡癡看着那個半點兒也不曾停頓下來的人影,漸漸遠去的怔忡着。
長孫無忌突然心中有些不忍,閉閉眼不忍再看她,但再張開眼時,卻被眼前的一幕驚呆
不知何時,她已整個人梳妝整齊坐在了鸾座之上。
國色天香,嬌若明珠;鳳儀鸾姿,豔若牡丹。
金冠銀簪,珠花映裁墨;朱衣金帛,玉扇掩蔥尖。
華貴如金鳳臨世的她,含笑抱着一大兩小三個孩子,坐在一叢叢
一叢叢騰騰燃燒着的火苗間!
長孫無忌全身一陣顫抖,他想喊,可卻喊不出口,隻能看着她,看着吳王李恪,看着蜀王李,看着一臉倔強的高陽……
看着那癡癡遠望着離自己越來越遠,遠到已是漸漸看不到的人影,仍是一副笑意盈盈,情深濃濃的絕美笑臉……
緩緩地,緩緩地,被那熊熊烈焰,焚做紙灰片片,旋即消失不見!
低頭,他也不知心中到底是何滋味,但再擡頭時,卻已是淡淡淚意流泛!
“叱!”
輕喝一聲,快馬加鞭,白衣青馬,他若一道流雲,從那片片紙灰間飛馳而過,半點兒也不得沾。
馬兒是一路地奔着,不曾停下的……
可不知爲何,他就是跟不上他。跟不上那個自小兒就總是要跟自己争個短長的家夥。
即使他拼盡了全力。
這可怎麽成?
看着左右一個個浮現的熟悉身影
杜如晦,房玄齡,李藥師,李靖,魏征,尉遲敬德,契何力,參……
尹昭儀,張貴妃,韋昭容,陰德妃,楊婕妤,蕭婕妤,鄭妃……
然後,他突然發現,前面那個自己剛剛還怎麽追都追不到的人,突然停了下來,任由馬兒在原地不安地躁動着,卻隻停下來,側首,對着一邊兒草地上,杏花樹下玉案前,坐着捧卷而讀的兩個女子,溫柔而笑。
他呆了一呆,急忙也跟上去,看了一眼。
啊……
嬌若玉墜兒,雅如紫竹的卻不是徐賢妃?
而那個趴在她身邊,一臉天真歡笑地拿朵花兒去逗她樂的,卻不是元昭媛?
是該帶上她們的……那般擡頭看着人或溫婉而笑,或天真歡喜的神情,隻怕是個男子都無法不動心的。
那樣的美,是出塵脫俗,清新可憐的。
是該帶上她們的,這些年,她們跟着他,也是吃了太多的苦。受了太多的罪……
他點一點頭,心中多少有些慨然,可接着,便被一陣馬蹄聲驚了一跳,轉過頭去看時,李世民竟隻是對她們姐妹二人笑了笑,又從腰間掏了一塊兒玉佩給她們,便打馬離開!
這……爲什麽?
長孫無忌一怔,有些難以置信,卻又有些了然,嘴角間不期然地帶了一抹傷感的笑,最後看了一眼那兩個仍舊一派歡喜天真的孩子……
真的隻是孩子,那般十五六歲的模樣,真的隻是兩個孩子……
轉過頭,他默默感謝着上天,把她們留在了最美好的韶光,便和李世民一般,頭也不回,打馬向前。
向那個他早已有所感覺的終點。
那裏,有一道光,在等着他們。
而立在光芒之中的,卻正是那個溫婉嬌笑,明媚燦爛的身影。
那個讓他忍不住鼻酸的身影。
多少年不見了?
多少年……
不見了?
他含着淚,看着他的妹妹,看着妹妹身邊,那兩個開懷大笑的甥兒,難以自止地哭了起來幾十年過去了,他本以爲自己早已忘記了流淚是什麽滋味。
可沒想到……
“我先走一步,輔機你可别偷懶,把事情安排好了再來啊!”李世民的聲音,在他耳邊響了起來。
轉頭看時,他卻已跳下馬去,大步走向那光芒之中,抱了長孫無憂,與兩個孩子立定,轉過頭來,對着他揮手而笑:
“可要記得啊!稚奴,你可要記得安頓好啊!”
……
他會記得的。
徐徐地,張開眼,看着一片黑暗的屋頂。
長孫無忌輕輕地咳了一聲,伸手,去抹了眼角的淚水。
不用點亮了蠟燭,僅憑着手背擦過面頰時,那粗糙而幹澀的觸感,他便知道
隻不過,是一個夢。
可那又如何?那又如何?
能再見到他們,那些讓他心心念念着的人們,就算是夢,不也是很好麽?
淡淡地,勾起一抹笑,長孫無忌輕輕低喃:
“……世民,無憂……
你們,且再等爲兄的一陣子罷……
待爲兄把稚奴那孩子安頓好了……
這便下去,與你們同樂。
且再等一等罷……”
淚水,剛出眼眶,便已盡冷,一滴滴,一串串,滑過寒涼的肌膚。(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