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宮中。
“娘……不,陛下,您真的要穿這身舊龍袍麽?”清和平靜地走來,手中捧着一身有些磨舊了的龍袍。身後還跟着一個頭梳雙髻的少女,天真無邪地抱着那冕琉冠,擡頭看着她。
武回首,看着那明珠已暗的珠冠,淡淡一笑,伸出手,輕輕撫了一下:“不正好?想來穿戴着它們,那些大臣們,也正正好的可以順了心,永遠記得他。”
微勾一勾唇角,已然有些深深刻紋的嘴邊,浮現一抹清和熟悉不過的微笑。
清和行禮低聲言是,便招呼着那個少女上前來,一并替她着衣,易钗爲簪,立冠,正襟。
少女看着她,目光中滿是敬畏,這讓武很是好奇,看着她問:“婉兒似乎很怕朕?”
“不怕。”的上官婉兒搖一搖頭,淡定道:“陛下當年沒有殺了婉兒,那現在也不會再殺婉兒了。婉兒不怕。”
“那爲什麽這般目光看着朕?”武着實覺得這孩子有趣,便忍不住發問。
“因爲婉兒覺得,陛下真的是個了不起的女子。”婉兒眨着眼:“父親去世後,母親尚且不能爲他撐起一切,隻知守着一份可憐失夫的婦德來活着。可是陛下卻能替天皇陛下扛起這大唐江山來。婉兒覺得陛下很了不起呢!爲了自己所愛,可以犧牲一切啊!”
這幾句話,得正往裏走的明和陡然變色,正待呵斥,卻聽得武大笑道:“你朕是爲了他扛起這江山?還這江山屬唐?甚至還朕可爲了自己所愛,犧牲一切?你果然是個有趣的孩子……這天下間,敢在朕面前這大唐江山四字的,也就隻有你一人了。”
她笑得歡喜,卻不知爲何,叫婉兒看得心憐,輕輕道:“那陛下,是不是也隻有婉兒願意一句,陛下這一切,都隻是爲了自己所愛呢?”
武停了笑聲,看她一眼,淡淡道:“嗯,的确隻有你一人。連朕也不會這樣的話了。”
她轉身,看着銅鏡中龍袍加身的自己,鳳眸微勾,唇角淡笑:“因爲就連朕,也不覺得朕是爲了他而守的這江山。”
停了一停,她又笑:“畢竟這可是大周天下。畢竟,朕現在,可是大周天子。”
“那陛下爲何還要穿這舊龍袍呢?這衣裳,其實不合陛下的身呢!畢竟天皇陛下身量奇高,陛下穿着,實在有些失了形儀。”婉兒搖頭,不贊同道:“若是陛下,這是爲了能讓那些大臣們更加記得天皇陛下,那便更是奇怪了畢竟陛下不是是爲了自己才守這江山的麽?”
武卻沉默了,不話,隻是轉身,定定地看着她。直看得清明兄弟全身泛寒之時,她才輕道:“隻憑你剛剛的那些話,朕便可以将你殺了千百次,你可知道?”
“婉兒知道。”年方十五的上官婉兒淡淡一笑:“而且不止是婉兒,便是婉兒母親,親族,都會被誅絕不複。”
“那,你還敢這般向朕這些話兒?”武繼續微笑:“是因爲覺得朕很喜愛你,不會真的傷害你麽?”
“不,若是婉兒真的那般蠢,蠢得惹了陛下龍顔大怒,那便是天皇陛下再世,也救不了婉兒的。婉兒敢這些話,是因爲知道陛下很希望有人能這些話哪怕……”
婉兒看着她,目光中泛起一股柔光憐色:“哪怕是這些話出之後,陛下就一定要将那個這些話的人,立刻斬殺的也是一樣。”
武不笑了,靜靜看着她很久,很久,突然道:“你是個很有意思的孩子。”
“謝陛下誇獎。”
“你這些話,也是因爲知道了之後,朕就不會再殺你了。”
“謝陛下不殺之恩。”
“而你之所以這些,不止是爲了朕。還爲了朕的幾個孩兒們……或者,是某個孩兒,是也不是?”
武有趣地看着她,若有所思:“會是哪一個呢?令月兒?一來她沒這等本事,二來你也向來看她不太上的。旦兒?依朕所見,你似也并非傾心于他。那,便是……”
上官婉兒微微一紅臉,昂着頭先應了聲是,這才行禮謝罪。
武睜大眼:“那個傻孩子?可是他心裏……”
閉了口,好半晌,她看着上官婉兒的眼神,都是若有所思的。最終,她搖一搖頭:“罷了,随你而去。跟着他,必然是一條苦路。你可不後悔?”
“陛下當年選擇天皇陛下時,可曾後悔?”上官婉兒不答反問,這讓武一發喜歡這個女孩兒如今,已然沒有人能,或者敢這般對她話了。
那些能這般的,敢這般的,死的死,散的散,都已不在她身邊。
所以她一頭,心裏下了決定:“不後悔。所以如今,朕也不會叫你有機會後悔的。你可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
上官婉兒滿臉飛紅,卻是目光亮得出奇:“便是粉身碎骨,婉兒亦願陪着廬陵王殿下走出一條前路來。”
“好,好孩子……”
武滿懷欣慰,卻有帶着些傷感:“難爲你了。那個傻孩子,竟有這等傻福氣……”
她停了一停,搖一搖頭,卻道:“無論如何,你選了這條路,你便必然不能再往後看了。接下來,你隻能往前看,一步一步往前看。明白麽?”
“婉兒明白。”
“哪怕最後,粉身碎骨,哪怕最後,不能流芳千古隻有遺臭萬年,你也不可再後悔了。明白了麽?”
“婉兒明白。”
“哪怕最後,你付出了一切,那個傻孩子,還是不解你這份情衷,隻知道被那個心懷晦澀的丫頭擺弄着,甚至将你遺忘冷宮,你也不能再有機會後悔了。明白了麽?”
“婉兒明白。”
一句比一句更堅定的明白,讓武又是歡喜,又是感傷,半晌,才撫着她的頭輕輕問:“這天下間的人,那般多,你怎麽就偏偏跟朕一般的傻,硬是要跟着這李家的兒郎……”
她搖頭,一笑,目中微含淚意,卻不及婉兒細看時,再一眨,已恢複了平靜:“傳旨,起駕,登朝。”
接着,她頭也不回地,向着徐徐洞開的大殿門走去。
上官婉兒從背後望着她,卻隻覺得那被籠罩在日光下的身影,那般的單薄,那般的輕量……
似乎隻一陣兒風,就能吹得走她,去那她真正想去的地方。
可下一秒,她又覺得,這樣的身影,似乎有着一股可支撐天地的力量,穩穩當當地,安安泰泰地,走向她的歸路,走向她的結局。
走向,下一個人生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