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極宮,立政殿。
聽聞李治已然着人宣了賀蘭兄妹入宮,她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輕道:“住處可安排妥當了?”
明和搖頭,低道:“便是因着此事,主上才着清和來問,看是要給二位安排在何處。”
沉吟半晌之後,她放下手中太史公記,想了一想,提筆欲書,卻又放下,再複拿起書卷來,頭也不擡地道:“哪裏都比宮中好。隻要安排着的人合适便好。”
“是呢,主上也是這般想着,所以叫人給安排進了李統領府上。”
明和此言一出,啪地一聲,媚娘便放下了書卷:“素琴府上?這怎麽成!素琴自己便要照顧好幾個孩子,又哪裏來得精神,可以好好兒照顧着他們兄妹二人?何況……”
她言至此,便閉口,明和會意,便道:“娘娘是擔心,賀蘭公子與賀蘭娘子,會在李統領府中,與李夫人有許多不便?”
“不是擔心,卻是必然的。畢竟當年他們的母親,與素琴也是……”
媚娘了這麽半句,便搖頭道:“總之不成,到底是誰的主意?這可不像是治郎的作風。”
“本來的确不是,主上也隻是想試上一試。不曾想的是,太子殿下竟親入李府,去見過李夫人了。又請了李統領,這才定下來的。”
聽得此處,媚娘便沉默,好半晌才輕道:“這孩子也是胡鬧,也不看看這兩個人是何等的人物,怎麽就好往人家府裏送?素琴雖是有主意的人,可他們父子這麽一安排,豈非要讓素琴爲難?不成。且得另論别家才是。”
想了一想,她又問:“時下他們兩個,卻在何處?”
“回禀娘娘,正在太極殿,面見主上。”
“那一時半會兒,還是出不來的。你且速速傳了話兒與清和,叫他趕着緊地去向治郎清楚,不教許了李家。隻本宮自有安排。”
“是。”明和依言而去,不多時又回來,看着媚娘怔怔出神,又道:
“娘娘,您要不要見見那二位?”
“見是不必見了也沒什麽好的,也沒什麽好看的。”媚娘了了不趣地揮一揮手,隻手撐頤,發了一陣子呆才道:“本宮記得,他們母親當年在長孫府中時,曾得贈一所别苑,就在長安東市邊上。是也不是?”
“是,常樂坊裏靠着城邊處,一座極爲幽靜的宅子。”
“那便好。你兩位師傅……眼下如何?”
媚娘猶豫了一下,轉頭問着明和。這叫明和一怔,好想了一會兒才道:“師傅們倒是身體康健。娘娘的意思……是想讓他們二位去那兒,守着那二位主人?”
媚娘一頭,歎道:“畢竟,他們是先帝之侄,亦有李氏血脈在身的。當年唐國公府百年的涵養,風度内調,卻是足以叫他們調教出兩個孩子來的。”
“何況……”
她垂下眼簾,好一會兒才輕道:“老是這般地讓他們留在那處,也是不好啊!”
明和一頭,目光微微一濕:“娘娘還是記着他們二位的。那,明和便這般回了主上,如何?”
“去罷。待會兒回來,你且拿了本宮手書去見他們若是沒有本宮手書,隻怕便是治郎下旨,他們也不敢出長街半步的。”
明和應聲而去,媚娘長聲一歎。
是日夜。
立政殿中,李治抱着睡得懶懶,半夢半醒的媚娘,不由笑道:“瞧你,這才幾時?便急着睡了。且先莫睡,陪我話兒。咱們都有好些時日沒了呢!”
“嗯……什麽?”
媚娘有些意懶神乏,可又耐不住他鬧騰,便開口相問。
“那兩個孩子的事情,你似是不喜歡我這麽處置他們呢。”
李治看着她一個呵欠連一個呵欠,忍不住問。
媚娘揚眉,看着李治,好半晌才輕道:“治郎,你什麽都好,隻一樁不好。便是總愛亂猜媚娘的心事。媚娘既然過了那些話兒,那便必是真的。你此番實在不必把他們兩個,再從并州帶入長安來的。這兩個孩子,雖然看着一個比一個呆實。可我也是親眼見過他們人的……”
搖一搖頭,她歎口氣道:“隻怕将來,都是禍根。”
李治一怔卻道:“你這話,竟似是不喜歡他們似的。”
“無論于他們母親有什麽仇怨,這怨這仇,都自然是不會遺到他們身上的。所謂一代自有一代事。二十年後無輸赢。但他們兩個,爲人這一樁上,隻怕便是不妥。京中龍盤虎踞之所,這樣兩個孩子來,不是被吞了下去成了别人铒食,便是吞掉别人,一步步成了禍根。”
媚娘凝色道。
李治見她得這般鄭重,想了一想,倒也自覺有些後悔:“你這麽來,我倒也覺得的确是有些不妥了。今日裏太極殿上見這兩個孩子時,便覺得他們二人直似吸足了黃泉瘴氣才複入人間似的……雖然孩子心性尚在,卻早已是一番污暗了。這樣的孩子,不是不能教化得好。隻怕,要教化他們,便得花上人一生的時光。而且便是花上如此大的精力時光,也未必能如願呢!”
想着白日裏見到的那兩兄妹,不知爲何,李治竟有些心寒。
“所以才太過着急了他們兩個,媚娘本來便是打算要接入京中來照顧的。隻是卻需得讓家中那幾個老奴照顧着,好生教養了些苗頭出來,才好入京。否則這等地方……”
媚娘搖一搖頭:“總之人已來了,隻怕接下來要惹出些禍端。那便隻好着人好生看着了。”
“看來你早有安排了我怎麽會要他們出來……原來你早已想好。”
李治頭道。
“瑞安與德安,他們兩個,是最好的人選。所以今日才會想到他們。何況……”
媚娘遲疑片刻,才輕道:“長街那等地方,究竟不是他們長居之所。治郎心痛,媚娘又何嘗不知?”
李治沒有話,隻是向前動了一動,緊緊抱住媚娘身體,好半晌才道:“無論如何,人交與他們兩個,那便等同是老虎上了嘴套,安穩了。接下來,便是如何感育教化了。依你之見,師傅他們二位,是不是可以……”
“不妥。”
媚娘斷然搖頭:“别的不提,單單素琴,便是頭一個不妥。她與惠兒雖是親生姐妹,可論起心腸來,她卻是比惠兒絕決的多。爲了我,她是斷然饒不得這兩個孩子的。”
李治想一想,也忍不住搖頭道:“是我太過草率。實在不行,便送回去罷了。”
“事已至此,再送他們回去,隻怕反而會教他們更加傷心所以,唯一的辦法,便是替他們真正尋得一個好家人調教才是。”
李治想了好久,終究搖頭叫痛:“無法,無法這樣的孩子,尤其是那敏之,他又……真是無法……”
“若無法,倒也未必。”
媚娘平靜道:“隻是未必合他們心意便是。”
李治轉頭看着她:“誰?”
媚娘輕道:“看來,治郎是把另外一位出宮的給徹底忘記了。”
李治一怔,努力想了好半晌,才搖頭道:“出宮的能調教他們?還有誰?你這可不是要給我出難題?這一輩子,我送出宮的女子多了出去的……”
“劉夫人,崔氏,治郎真的不記得了?”
媚娘似笑非笑地看着李治,這樣的目光,卻看得他出了一身的汗,急得他直舉掌立誓:“蒼天在上,若我李治存心騙你,那便不……”
被媚娘牢牢地捂了嘴,他眨着眼睛不停地嗚嗚。
“你可閉嘴罷!明知我不喜聽你這些,還故意的麽?”
沒好氣地翻他一個白眼,松了手,自轉過身去道:“之前你那些舊事,媚娘還以爲,你心裏牽牽念念的,還是那當年的事呢!”
李治大呼冤枉,急着哄了嬌妻。好一會兒才算是把她哄了個笑容出來,然後心道:“可你把兩個孩子交與她……那……那個人他……”
“無妨。于他而言,這些都是我的過往。他才不會在乎。而對崔氏而言,這是她欠我們的一個天大人情,正正好借機還了。也算不錯日後,她也自可過得心安許多。”
李治想一想,倒也頭:“無論這些氏族多麽妄自尊大,可這崔家的調教還是有本事的。隻是要兩個孩子入其門中,卻需費些心思無妨,這些事,我來想便好。你隻管好好兒将養着身體便好。我可聽了,這些日子以來,你的身子都不是特别好。”
媚娘淡淡一笑,卻不直答,反而問道:“起來,這些日子弘兒可是一發地過了媚娘聽此番勸動素琴的事,便是他出的主意你可不是教了他些不該教的?這孩子,最近一發靈透了。”
李治再度大呼冤枉,然後隻從背後環着她,可憐兮兮道:“那子透精透能,我之前被他算計成那般樣子,你又不是沒親眼見過……怎麽還想着我會幫他呢?”
“想你也不會。”
媚娘含笑道:“不過也該你攤上這麽一個人,好好兒叫你體會下旁人的苦楚真是。”
李治聞言,便自不依起來,于是膩着她,一發笑鬧不停。
一時間,帳中歡聲笑語,再不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