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極宮,太極殿裏。
李治黑着一張臉,瞪着面前衣衫簌簌的清和,沉了嗓音道:
“你媚娘今夜沒開殿門……是什麽意思?”
“呃……就是……就是娘娘沒開殿門……那個……”清和咽了咽口水,沒敢再下去。
他沒敢,李治卻是敢問的:
“不是孫道長去給她把脈麽?也不讓進?”
“沒……不讓進。”清和擡擡眼皮子,心道原來李治是知道他們請了孫思邈來做什麽的……唉!
李治臉更黑了,騰地起身負手在殿中焦躁地走了兩個來回,轉身騰騰騰幾步逼得原本跟在他身後一樣做陀螺轉的清和連退幾步,然後才低聲道:
“那素琴呢?不是她也來了麽?”
“是來了……可李夫人進了殿之後,殿門緊閉,便誰也進不得了……”清和快哭了。
李治立時垮下肩,又轉身,接着打了個旋兒又轉過來,瞪着清和道:
“弘兒呢?弘兒……”
“主……主上……娘娘了,她這兩日害喜厲害,加上代王殿下這兩日功課忙……叫先就跟着您,在甘露殿裏七八日……等過兩天再回去。”清和幾乎是用蚊子哼的聲音出這幾句話來的。
因爲他知道,李治一定會臉黑如墨。而事實,也正如他所料。
……
同一時刻。
太極宮立政殿裏。
看着臉色鐵青的媚娘,已然是三個孩子母親,卻韻味動人的素琴忍不住輕笑道:
“姐姐真的要讓主上這般爲難麽?”
“他爲難還是我爲難?”媚娘幹脆利落一句話,卻叫原本是來替李治當客的素琴啞了聲音,不得開口。
媚娘似也知道自己堵得太狠,于是歎了口氣,轉身看着素琴道:
“此間之事,你也知道來龍去脈,素琴,這一次,他真的傷了我的心。”
“姐姐……”素琴叫了一聲,卻也實在無法再替李治什麽了。
的确,這一次李治所爲,的确太傷人心。莫是媚娘,當她知道李治竟如此試探之後,都有些抗拒要入宮來替他當客。
可一則他畢竟是真的愛着媚娘,所以才會如此兒心性,再加上劉弘業不離開,也的确是他們之間一塊兒心病——之前沒有處置好的事情,如今總是要處置的。所以多少也能諒解李治。
然而眼下看來,她竟是不宜再多勸了的,于是索性将這念頭一丢腦後,拍手笑道:
“罷了,姐姐不喜歡,素琴也就不再提了。左右今日聽此事之後,素琴心裏也就不大痛快的……那姐姐,你也莫氣了。話兒已出口,事已定局,咱們且先去歇了的好罷?”
媚娘聞言起身,跟着素琴走了兩步,突然轉頭對一邊兒立着,話兒也不敢一句的瑞安道:
“去傳我的話兒,孫老哥辛苦,隻安排在國賓館中就寝罷!明兒一早,給主上診了脈,便好好兒送回去。至于診脈如何……”
她咬了咬牙,卻輕道:“那些虛的便不必拿來唬弄人了!隻将實情報上便可!”
瑞安瞠目結舌地看着媚娘離開,突然歎了口氣道:
“完了……主上啊主上……您這回,可真是惹着火了……”
次日。
晨起。甘露殿。
一大早,李治便着意地換了一身青藍色的舊衣裳來,卧在榻上,等着孫思邈診完脈傳了話兒下去,便焦急地看着殿門,等着消息傳來。
可惜,傳來的消息,卻非如他所願。
“你再一遍?”
被這般暗沉顔色兒一發襯得膚色慘白的李治,此刻臉色已是近乎衣色了:
“你再一遍?”
他瞪着面前幾乎要縮成一團球兒的清和,再問了一遍。
“主主主……主上……娘娘……娘娘……”
“夠了!”李治倏地從一堆錦被軟枕裏蹦起來跳到地下,實實在在不似方将清和傳與媚娘時,口裏的那個病弱無力的男人。
此時的他,雙目灼灼若噴火,兩頰漲紅如胭染,哪裏有半兒病色?
清和見李治這樣,自然吓得跪在地上半晌不敢起來。而李治便隻能在階上來來回回地走,腳底踩着燒紅炭火般地走着,一邊兒指着清和罵:
“你們這些人……你們這些人……啊?”
他氣急敗壞地指着清和,以及躲在殿後跪着的侍們,怒聲開罵:
“一群成日裏就會笑話兒的蠢貨!真到了這等實事兒上,朕還能指望你們哪一個!”
“臣等愚昧……”
“給朕閉嘴!”李治氣得臉色通紅,怒喝一聲之後才道:
“這個時候什麽愚昧,有用嗎?!啊?!”
立時,殿内一片靜默。
李治深吸口氣,閉了閉眼,好一會兒又張開眼,咬牙切齒道:
“李夫人呢?可曾出得殿來?”
“這個……不曾。”
“那師傅呢?師傅到哪裏去了?”李治冷問,回到榻上,任由清和上前來替自己穿好襪履,問。
清和一邊兒替他穿着布襪雲履,一邊兒低道:
“主上,您忘記了?李統領此時已然出了京,受您的令,去辦事了。”
李治噎了噎,好一會兒才恨恨地摔了下袖子,撫頭沉思片刻,突然起身道:
“弘兒呢?”
“去弘文館了……”
“這般早去弘文館做什麽?可去問過他母後的安了?”
“主上……娘娘這幾日害喜一發厲害,早上都起得遲,還是主上您特别着令六宮上下,絕對不許去擾了娘娘早上清夢的……代王殿下,自然也就沒去了……”
清和這話兒的時候,感覺自己的腦袋都被提在了手裏一般。
李治一怔,突然暴怒欲罵,可手指着清和,卻實在找不出什麽可罵的……隻能恨恨咬了咬牙,自己起身,鐵青着一張臉在殿裏走了兩圈,揚聲道:
“去!去把弘兒找來,便朕要考他功課……”
“主上,今日給代王殿下做早課的,可是元舅公啊……若是一召代王殿下前來考功課,那元舅公必然也是要跟來的。而且……”清和咽了咽口水,硬着頭皮道:
“而且主上,這個時辰,您也該去上朝了……”
李治停下腳步,突然瞪着他看了好半晌。看得清和全身的寒毛都豎起來了,這才咬牙哼了聲,陰沉着臉轉身走到後寝去。
接着,沒等清和一口氣喘上來,李治的聲音便在後殿高高揚起:
“還不快來替朕更衣上冕!”
清和急忙應了一聲是,苦着一張臉,心中對着文武百官默念對不住,便跟着去後殿去替他更衣了。
……
午後。
立政殿。
媚娘一覺醒時,便覺得殿外吵吵鬧鬧的。
她平素倒也不在乎這些,隻是今日心裏着實不痛快,于是便揚聲叫了明和來問是什麽事情。
明和見她面色不善,倒也不好隐瞞,便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她:
“回娘娘,是今兒個早朝上,主上……呃……那個……”
他猶豫了一下,看着媚娘臉色更不好,便咽咽口水直言道:
“主上因着心裏不大痛快,便将幾個又不長眼睛,娘娘那個……那個有些事情做得不到的大臣給……給收拾了一通……然後……然後有幾個處分得狠了。所以就鬧起來了。”
媚娘皺眉:
“本宮事情做得不到?”
“嗯……好像是主上……過些日子要帶着娘娘去封禅泰山的事情,結果就被韓瑗來濟給當朝搞了個抗表而奏,然後主上就不知道怎麽便惱了,大發雷霆,将韓瑗來濟罰閉門思過一月,不許理政不許離家之外,又把也跳出來幫他們話的王之章給打了。”
“王之章?打了?”
媚娘詫異地問:
“這個王之章……不會是那個禮部侍郎的王之章罷?”
“是。”
“荒唐!禮部議禮本屬應當,他再怎麽大火氣,該找誰,便找誰。不沖着本宮來,去拿大撒什麽氣!”
媚娘氣結,不由揚聲。
明和見狀,急忙勸她切莫動氣,然後又道:
“其實論起來也不是主上沒分寸,這個王之章也的确是太無禮,竟當着朝中大臣的面兒,一直什麽娘娘出身不華,爲了娘娘廢掉六宮妃嫔之制,已是前所未聞,如今還要帶着娘娘去封禅,實在聞所未聞,荒之大唐……就這一句荒之大唐,算是把主上給惹惱了,也讓所有大臣們都惱了。所以才打他的。”
媚娘聞言,卻是沉默。
的确,若真論起來,這王之章的這句話兒,分明便是在咒大唐國運中敗了。莫是李治要打他,便是當庭杖殺,甚至是推出午門立時斬了也是該的。
隻是……
媚娘搖頭,忍不住歎息:
隻是她又何嘗不知,若非李治心中有氣在先,又怎麽會惹出來這麽多的事情呢?
唉……
她搖頭,一發無語:
怎麽這個男人,越活,卻越似個孩子了?是她當初看錯了?
還是……
從一開始,他就沒有把自己的真面目,擺在她面前?
可即便如此,她就能從此舍了他去,再不見他?
答案是不能的。
那又該如何是好呢?
……半晌,她問自己,卻終究無解。隻能郁郁長歎,無語問天。